黑风²

🫡不想当后期的运营不是好编剧
头像是棉棉老师画的🥹
有事请私信,艾特看不见
AO3:BlackWind_No99

【信白】他说恋爱像修仙

暴躁纯情酷哥信x口嗨心机情圣白

崆峒攻x装直受

暗恋单箭头变双箭头,甜饼

校园1v1/沙雕日常/韩信第一视角


*鬼故事1:我把同桌揍了一顿发现他好像喜欢我

*鬼故事2:他居然打着帮我写检讨的名义写情书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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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为什么?”

  李白没说话,高深莫测地笑笑。

  正值中午,太阳晃的叫人睁不开眼。李白挎着包跑到长廊坐下,掏出一张考试发的草稿纸。我凑近了看,半页没打草稿的白纸上,画着只稀奇古怪的动物:两爪、两翅,一喙,勉强可称为鸟。

  李白从兜里掏出支水笔,往纸上一扎:“传说有一种魔鸟,把它绑在轮子上,一转——”他捏住笔,煞有介事地转了圈,“你就能看见爱情。”

  

  我手里端着杯直冒冷汗的冰柠茶,听他一本正经地坐我面前胡说八道,恍然大悟地点点头。

  李白数学稀烂,除了选择填空和第一问,两眼一抹黑的水平。难怪有闲工夫在草稿纸上画画。

  “哪天成了,记得帮我也转转运。”

  我故意用湿漉漉的手往他胳膊上一抹,他被冰的滋儿哇乱叫,草稿纸插着水笔险些掉在地上。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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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刚来学校那天,也是在长廊。那会我不认识李白,还以为他是老师:半长不短的金棕色头发,梳得一丝不苟,白色衬衫衣领挺括。他两手插在黑色西装裤兜里,懒懒地走在路上。

  说是老师,他没有老师的威严,举止太随性;说是学生,他没穿校服,也不像新生那样拘谨,俨然一副熟门熟路的模样。

  也许是年轻老师?

  他长了一张让人看过就不会忘的脸。如果是老师,一定很受女学生的欢迎。

  

  李白察觉到我的目光,与我对视一眼,浅褐色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,礼貌地对我笑了笑。

  我冲他点点头,算是回应,互相并没有开口的意思,就此别过。

  直到进了教室,这位“年轻老师”被姗姗来迟的姜老头——我们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,点名下去消停消停,我才知道:刚刚站在讲台上,一边组织新同学自我介绍,一边和大伙侃了半天的李白,原来不是老师,也是个新生。

  我还没见过哪个新生像他一样这么会聊的。姜老头在讲台上说了没几句话,李白已经扫了六个微信了,也因此成了唯一一个还没正式上课就被收手机的人。

  

  后来我有幸和他当了三年同桌,得出一结论:李白没个正经模样。

  起初他前桌是个女生,李白频频喊她回头唠嗑,嘀嘀咕咕说不完的话。我凝神听了会,一道解方程他解了五分钟还没算出来。

  我实在被烦的不行,只能敲了敲桌子,两个人同时抬头看我。我话到嘴边像见了光的影子,瞬间缩了回去。

  “哪里不会,我教你?”毕竟是新同学,好歹得客气点。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不像骂人。

  李白好奇地打量我一番,似乎有些莫名。

  那会我只认得他的脸,一下没想起名字,便问:你贵姓?

  李白把数学卷子往我面前一推,草稿纸上还画着没下完的五子棋:

  “我贵姓李。”

  后来他每回笑我作文全班垫底的时候,我就拿这句话揶揄他,两个人一笑就是三年。

  

  李白很奇怪。他数学听的相当认真,反倒语文课上一直看小说,但成绩似乎告诉他,努力有时没啥用处。

  当李白又在语文课上拿出看了三天的书时,我终于没忍住问他,哪来的书这么好看?他扬了扬下巴,说是前桌给的。我借来一翻,厚厚一本修仙小说,又看了眼封底:

  “耽美是什么?”

  刚问完,就看见前桌两个女生埋头笑了起来。我最初以为是搞笑题材,不然有什么好笑的?

  李白嘘了两声,指了指刚回教室的姜老头,把书拿回来低声说:“就……和架空差不多。”

  我问他,好看吗?他低头翻书的手一顿,似乎在思索,最终点点头:“还行,剧情挺有意思的。”

  

  想起他天天看这些书,作文都不重样,篇篇当范文。我以为自己发现了学霸的秘密。

  修仙我明白,不就是一群人争长生不老吗?和西游记差不多。我便误以为他的作文是“耽美”的功劳,便问前桌还有没有耽美,也借我看看。

  “你认真的?”那女生瞪大了眼问我。

  “借他一本呗,咱们课代表可大方了,是不是?”李白朝她挤挤眼,一副替我说话的模样。

  

  下课后那女生真借了我一本,我双手接过,不知不觉竟翻了一中午,书里没有女主,都是男人,我当武侠看,翻的还挺得劲。直到看见男主和男二亲上的时候,我才明白她们憋笑声的深意。

  一瞬间,我感觉手中拿的不是书,而是被火烧得通红的铁板,“嘭”地砸在桌上,我的脸和手指一阵烫红,只希望这本书没有我留下的任何痕迹,没人记得我看过。最好立刻时光倒流,我保证自己绝不好奇多问他这么一句。

  

  李白回来后,很淡定地听完了我的吐槽,嘴里嚼着溜到校外偷偷买的糖,问我要不要来一颗。

  “就这?”我们俩异口同声。

  他突然笑了,往我桌上放了颗糖,把书拿过去翻了翻,毫不在意地还给我:“哦,这本我看过。”

  当时我只觉得,活了十六年,从未有一个男生像他一样恐怖。

  他看我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,又笑:“你怕什么?”

  我哑口无言,但心里就是一阵没由来的害怕。就像小时候听到鬼故事一样,我看到李白一脸无所谓的模样,仿佛活鬼就站在我跟前。

  李白起身把书放回前桌桌肚,神色淡定:“别怕,你爹我性别男爱好女哈。”

  我被他唬的脑袋嗡嗡作响,都没注意他口头占我便宜。

  后来我才明白,恐同即深柜——你越怕一件事发生,就越想避开他。

  

  李白陆陆续续也谈过几个对象,但最长不过三个月,我原以为没女生会搭理他了,却没想到倒追的人反而越来越多。

  但他发起了好人卡,说再也不谈了,学业为重。

  如果不是天天放学在篮球场都能遇到他,也许我真会信了他的鬼话。

  我本来以为他在搞什么欲擒故纵的把戏,他听了居然不生气,半天只吐出两个字,没劲。

  看他一副无欲无求的模样,我以为自己找到了知音:和女人聊天哪有打篮球打游戏有意思?

  我不太跟女生打交道,玩不到一起去。有句话说的好,道不同不相为谋,你聊八卦我打球。爱好不一样,也没啥好说的。

  

  直到期中考试结束那天,李白约我一道去打球,他前任路过,还跟他打了个招呼。我只觉得匪夷所思,往篮球场走时,我终于没忍住问他:

  “谈恋爱是什么感觉?”

  他脚步一顿,回头看我,脸上的笑很难说是真心还是别有深意,等我想仔细探究时,他已经转了回去:

  “和修仙差不多。”

  

  我问李白为什么,他顾左右而言他,于是就有了开头的那一幕:他拿着纸笔,煞有介事地给我看他花了半场数学考试涂的“大鹏魔鸟”,告诉我转一圈能看到爱情。

  我只看到跟前坐着一个把我当傻子的家伙,李白说完以后自己都笑得不敢看我。

  我没搭理他,拎起包就往篮球场走。李白追在我屁股后面,问我讨口饮料喝,我头也没回。后来他说那天我的脸比他家铁锅还黑,打个后卫一个球都不传给他,气得直骂我小气鬼。

  我们两个因此开始了冷战,持续了大约十四个小时,以他第二天给我带早饭告终。

  

  “给,趁热吃。”他早上一到教室,还没坐下,就献宝似的从怀里掏出俩烧麦,又从包里拿了袋豆浆,塞进了我桌肚里。

  先前我和他提过自己经常不吃早饭,没想到他还记得这件事。

  我慢慢从桌肚里拿出早饭,还是热的。收起作业瞥他一眼,又看看手里的早饭,总觉得一阵羞愧——昨天小气的人确实是我。

  他没道歉,我也没道歉,但我们的关系又有所好转。直到班主任清早巡视看到我在吃早饭,把我拎到办公室骂了一整堂早自习。

  我特别义气的没有出卖李白,结果回教室就看见他在和前桌嘻嘻哈哈,就差跟前放盘瓜子边磕边唠了。

  “你俩来晚了没看见啊,我儿子今天又被老姜逮住骂了一顿。刚我去办公室看了一眼,整个人都蔫儿了,怪我教子无方……哈哈……哈?信哥,你回来了啊……”

  我一肚子火没处撒,提着李白的衣领就把他从座位上拽了起来。吓得前桌女生直接跑办公室去了,直到姜老头又来,才把我们俩拉开。

  因为和李白打架,我落了个二进宫。

  

  姜老头被我们两个气的不行,但由于他教的是语文,我语文稀烂,李白又是他的得意门生,所以大部分气都撒在了我头上。

  “又买早饭又打架,韩信你不得了啊!”姜老头气得肩一抖一抖的。

  我抿抿嘴,没有说早饭是李白买的。说了也没用,姜老头肯定当我狡辩呢。还不如老老实实当出气筒。

  姜老头喋喋不休地骂我时,我瞥了李白一眼,发现他也在看我。察觉到我的目光,他很快就避开了。

  我一开始以为李白在算计我,买早饭故意让我给姜老头发现,所以火气贼大,但好像并不是这样。

  “姜老师,我看韩信也知错了,您等会还有课,要不……”

  这孙子还知道帮我说话啊,我突然有些欣慰。

  

  “要不就让他写一份检讨吧,这事就算了。”李白拉了拉被我扯得开了扣的校服领口,冲姜老头笑了笑。

  写检讨?我平时写作文都憋不出来,我瞪了他一眼,天杀的李白。每次他一露出这笑就是求人办事,就没看别人拒绝过。

  “你们一人一份!谁也逃不掉!没有下次!”姜老头显然不吃这套,气的书都忘了拿,提步就往教室走,走到一半总算想起来是去上课不是上厕所。

  “韩信!把我桌上的卷子带上。八百字的作文一半都写不满,你到底在写点什么东西!”

  李白这孙子一听,低头笑出了声。又在我目光威胁下飞也似地逃出了办公室。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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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按照高中的传统,我们俩这架一打,应该再也做不了同桌的。

  但李白这人生了张好脸,性格又招摇,没几个人能像我一样无动于衷。

  一点也不夸张地说,男生和他坐一块就唠嗑,女生和他当同桌就搞对象。他坐在哪,哪里就是整个教室最吵的地方。

  全班自始至终能对他摆着张冷脸的,大概只有我。

  李白往旁边一坐,大伙都没心思学习。安排他坐墙角最后一排,完全是因为周围能少两个人——我坐走廊,李白坐里面,他浑身无处安放的魅力只能影响到前面爱看耽美的女生,还有我。

  那女生背地里悄悄告诉我说,和要李白保持距离。

  我问她为什么,她眨眨眼说天机不可泄露。说完又埋头去看她的耽美小说。

  

  我瞪着桌上空白的检讨纸,叼着笔无从下手。我做错了什么?错就错在接过了李白那顿早饭,发现他在背后笑话我之后没忍住把他揍了一顿。

  两句话就能写完,颠三倒四地写两遍对不起,写到四百就不错了,哪里能凑足八百字?

  和我的皱眉苦思相反,李白埋头奋笔疾书,这人平时写情书张口就来都不带打草稿,这八百字检讨对他来说连碟菜都算不上。

  他把笔“啪”地一放,我朝天翻个白眼,不用猜都知道他写完了。

  

  “信哥……信哥?”他拿起笔戳我胳膊。

  “干什么?”我回头冷冷瞥他一眼。

  “老姜喊你回答问题,你是不是没听课啊?”他压着嗓子小声说,指了指讲台。

  我猛地抬头,正看见姜子牙怒视着我,许是以为我刚才的白眼是冲他翻得,姜老头气得牙都在抖,手里的新粉笔砸在地上,摔成了两截。

  “目无尊长!”

  我的检讨因此从八百字加到了一千六。

  

  当我被姜老头喊去后面罚站的时候,我低头瞥了李白一眼。

  这孙子一只手挡着嘴,笑得肩膀都在抖。看得我一阵火大,直接伸手往他腰上捏了一把——李白怕痒。

  “哈哈哈哈哈哈……”他捂着腰趴在桌上埋头笑了起来,在安静的教室里格外引人瞩目。

  姜老头抄起语文书往讲台上狠狠一拍,扑得第一排同学吃了满脸的粉笔灰:

  “笑什么笑!你们两个都给我滚去后面站好!”

  我撇撇嘴,姜老头果然没让李白多写一份检讨。他不会真跟李白生气,毕竟“优秀范文”还得靠李白替他撑面子呢。

  李白假模假样地哀嚎一声,慢吞吞地站起身跟在我身后,走到教室后排的柜子前乖乖站好。

  

  没等姜老头喊我们分开点站,我主动离这孙子远远的,隔了大约半个教室的距离。

  姜老头骂骂咧咧完又开始上课。李白半倚在柜子上,手里拿着本语文书垫着卷子,抬头听一句,低头写一写,装模作样的。

  我却看的一清二楚,这孙子在草稿纸上画小人。

  

  似乎是我盯着他太久,他察觉到了我的目光,回头看我一眼,吓得眼皮跳了跳。

  喜欢一个人能不能藏住我不知道,我只知道,想杀一个人眼神是藏不住的。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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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尽管我跟李白打了一架,姜老头还是没有动我们俩的座位。

  第二节课,我盯着两张空白的检讨纸,杀心渐浓。

  也许是我杀气太重,李白憋不住,主动来找我说话。

  “信哥?消消气?”他语气有点讨好的意味。

  我头都没抬,侧耳听了听,这堂是数学课,老师没喊我——人不能在同一个错误上栽两次跟头。

  “我写完了,”他把自己的检讨推到我跟前,龙飞凤舞地写了满满一页纸,看都不用看,姜老头一定满意,“要不要借鉴一下?”

  我回头狐疑地看他一眼,明明早上还跟我打了一架,这孙子安的什么好心?

  

  李白收回目光,左手托着腮帮子,右手的水笔转个不停:“我真不是故意的……”

  我不理他,继续盯着白纸发呆。偶尔拿出卷子记记答案。

  “信哥……别生气了。”他拿笔戳了戳我的胳膊。

  检讨我是想不出了,我自暴自弃地收起一字未动的白纸,闷头写卷子。

  不知道李白是不是以为我聋了,他趁数学老师回头写题的功夫,贴到我耳边小声说了句:“检讨我帮你写吧?”

  他说话时,热气吹在我耳朵上,像开水冒出的蒸汽。吓得我一激灵,手一抖水笔头着地滚到地上。

  “你TM吓唬谁呢?”我压着嗓子,满脸震惊地看着他。李白无辜地看着我,巴登着眼,一脸诚恳,把我到了嘴边的脏话硬生生地按了回去。

  水笔“骨碌碌”滚到了他脚边,他弯腰替我拾起来,递还给我。我接过没说话,在纸上划拉两笔发现摔坏了。

  今天我真是倒霉亲妈给倒霉开门,倒霉到家了。

  

  “别生气了,信哥。我写。”李白直接从桌肚里拿出草稿本,撕下张白纸,又从笔袋里掏出根新的笔芯递给我,正是我手里摔坏这支的替芯。

  但他用的笔和我不一样啊?

  我没细想,笔芯长得都差不多,买错也是常有的事。

  原本以为李白在开玩笑。我刚把他揍一顿,虽然下手不重(因为他都没怎么还手),但哪有挨打的替揍人的写检讨的?这要让别人知道了,我都觉得自己像个无赖。没想到李白当真一笔一划地写了起来,而且字迹和他平时的龙飞凤舞不一样,我凑近看一眼,和我的字居然有个七分像。

  

  一开始我还想说,不用他写,毕竟姜老头教了三十多年语文,字迹差太多一眼就能看出端倪。没想到李白写得以假乱真,到嘴边的客套话默默滚回了肚子里。

  没法,谁让我真写不出来。

  我有些不好意思,毕竟我揍了他还没道歉,他还主动替我写检讨。我脸皮还没厚到心安理得的程度。

  “你这……看不出啊,写的还挺像。”我小声说。

  李白笔一顿,意味不明地“嗯”了一声,水笔在他手里走得四平八稳:“看了两节课了。”

  “看我写字?”我感觉不对,之前没注意他一直盯着我看啊。

  “……看你那篇四百字作文,”李白抬起笔,笔盖点了点我放在桌角整整两节课的作文卷子,“你逻辑还可以,要是凑足八百字,应该能再加七八分,不至于就拿三十。”

  

  “……”

  我爆出一句粗鄙之语,抄起卷子就往桌肚里塞。有那么一瞬间,我感觉自己像只被人扒光了毛的鸡,坐在案板上生无可恋地思考人生。

  一想到李白研究了我作文整整两节课,我只想把手中这份破烂撕吧撕吧扔进有害垃圾桶里。

  我写的是烂,但我要脸。

  “哎……信哥,你真当我过目不忘吗?拿下去了我咋学?”李白抬起水笔敲了敲桌角,语气带着点调笑,“反正都看完了,放回来吧。”

  “你笑话我?”我斜了他一眼,李白眉头蹙拢,困惑地摇摇头,似乎不懂我在纠结什么。

  “要真想笑你,我早笑出声了,你看我像憋得住的人?”

  

  “李白!你们在底下嘀嘀咕咕什么呢!上来把这道题写了。”数学老师拎着三角尺“哐哐”敲了两下黑板,李白闻言呼吸一滞,抬起头目光游移地打起了哈哈。

  “没说啥呀……老师。”

  我看他一脸装傻的表情,总算想起来:这孙子数学比我作文还离谱,一扯到几何,只会写个解,写个结论,过程不是胡言乱语就是一片空白,比他脸还干净。

  想到他还在帮我写检讨,我在桌底下悄悄把自己数学卷子塞进他手里。李白向我投来感激的目光,我别开眼,装作听课没看见。

  

  “来啦来啦。”他满面笑容地走上讲台,好像老师喊他上去不是罚他做题,是要给他贴小红花。

  整个教室一大半的人都放下了笔,目送他走上讲台,像追着太阳的向日葵,三五成群地小声讨论起来。

  “李白吃错药啦?第一次看他上去做数学题还笑得出来……”坐我前排的女生满脸不解地回头问,“他这次数学及格了?”

  “没吧。”我被她说的也有些好奇,伸手揭开他压在书山底下的测验卷看了眼,一百五的卷子得了三十七,还没我鞋码大。落在地上两节课的颜面终于挽回一点尊严。

  “我说嘛,抄个答案都能抄错,怎么可能及格。”前排的女生看了眼黑板嘟嚷一句,转过身去。

  我抬头一看,李白竟然把梯形的证明写成了三角形——还很贴心地给梯形连了条对角线,全然不顾老师站在旁边脸越来越黑。

  天地良心,我给他的卷子绝对没写反。这孙子不会连题都看不懂吧?

  “别写了!下去!”数学老师把三角尺往讲台上一丢,对着他的造型指指点点起来,“你看看你,衣服领子敞这么开,哪像学生的样子!别以为我会像你们姜老师一样,对你那么客气,再不好好听课……”

  李白被数学老师指着鼻子一顿臭骂。他沉默地拉了拉被我拽坏扣子的衣领,低着头乖得像挨骂的小学生。

  

  我坐在座位上,感觉也挨了顿臭骂。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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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下了课我追着数学老师走进办公室,所有学科里我也只有数学拿得出手,所以数学老师对我还算客气。

  我问老师有没有针线包,她有些诧异,但还是在抽屉里找了半天,摸出一个小盒子递给我。

  “老师,李白的扣子是被我扯坏的。我等会帮他……”说到这我总算感觉有些不对劲:大男人替别人缝扣子也太怪了吧?而且李白会让我缝吗?他因为我挨了两顿骂,这回不得气的跳起来揍我了?

  

  “看不出来,你们俩还挺要好的?”老师倒了杯茶,并没有注意我话中的迟疑。

  “还行……”我想到上午刚把人揍了一顿,心虚地攥着塑料针线盒,感觉手心有点出汗。

  “那他的数学就交给你了。不指望他及格,尽量多帮帮他吧,”数学老师端着保温杯吹了口气,抬眼看我,不紧不慢地说,“光塞给他张卷子都不知道抄哪道题,说出去多丢人。你说是不是,韩信?”

  我干笑两声,说了句谢谢老师,转身就跑。

  

  走出办公室,我才反应过来这趟给自己找了个大麻烦。

  数学老师教了十几年的数学,李白拿着答案都不知道是哪道题的。她凭什么觉得我能把李白教会啊?

  想到他那份考得还没我鞋码大的数学卷子,我只觉得希望渺茫。

  

  回到座位上时,兜里的针线盒都被我攥成热的了。李白正端坐在座位上,对着我那份四百字的作文刷刷刷地写检讨。

  我坐下,他没说什么,我也不知该怎么开口,自顾自地从盒子里掏出一卷白线,穿进针孔,才发现自己没剪刀,只能把线咬断了。

  听见动静,李白终于抬头看我一眼,倒没有生气。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,放下笔转向我,眼神有点困惑:“信哥你……还会这手?”

  我没好意思告诉他,以前打架衣服坏了都是我自己补得,毕竟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。

  “嗯,你过来,”我拉过椅子,示意他转过来,“我问老师借了针线,帮你缝一下。”

  李白一下没了先前从容不迫的模样,磕磕巴巴地说:“不,不用了,我自己回去……”

  “咋,想回去给你爹妈告黑状?”我瞬间警觉起来:想不到李白心里还有这小九九,替我写检讨让我放松警惕,穿成一身破烂模样回家告状——我明天不得被喊家长?

  想起前排女生之前让我小心点李白,我突然明白了原因。太心机了,我险些着了这孙子的道。

  

  “过来。”

  “不是……不用不用。”他连连摆手,挥的飞快。

  我懒得再同他争,两分钟缝完的屁事还推来推去,再推下去都要上课了,直接拉着椅子坐到他跟前,李白背靠着墙,琥珀色的眼睛瞪大了瞅着我,手足无措,好像我下一秒会把他生吃了似的。

  该不会是被我打怕了吧?我叹了口气,尽力摆出一副柔和的表情。一想到以后要教他数学,这勉强柔和的笑容有些僵硬。不知道他看了会不会觉得奇怪。

  “坐好,两分钟搞定,”我拉过他衣领下方摇摇欲坠的那粒塑料纽扣,拆了线照着原本的位置比了比,“别乱动,我怕针扎着你。”

  

  李白一声不吭,喉结滚动,似乎有话想说又咽了回去。我掀开他衣领,捏着边一针一针缝,生怕扎着他说我伺机报复,我拿手背贴在他前胸上,用自己的手指当顶针。李白心跳很快,胸口随着呼吸一起一伏,手背上传来的体温让我想起先前藏在兜里攥得发热的针线盒。

  我们谁也没说话,只有针线穿过衣服摩擦出轻微的动静,这场面说不出的诡异。

  李白本身偏瘦,衣领底下的锁骨又高又长,加上他成天抹发胶,这领口就跟故意敞开似的,难怪老师说他。

  “别靠着墙,过来点,我胳膊没这么长。”我抬眼发觉他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,叹了口气,“算我给你赔礼道歉了,好不好?”

  “好……好。”他想点头,似乎反应过来衣领上扎着针不太合适,别过脸终于往前挪了挪。

  

  李白平时嘻里哈啦没个正形,难得说不出话来。

  也许是我前后态度反差太大了,他不习惯吧。我没再多想,帮他缝好最后两针,固完线才想起来:没刀怎么剪线头?

  “你有剪刀吗?”我问。

  “没,谁上课带这……”

  我听他也没剪刀,没等他说完,直接右手掀开他衣领,左手拉起那根线头,俯身叼住那根线,还没咬断,就被他一把攥住了左手。

  “信哥,你是故意的吗?”他说话的声音有些低,和平时的嘴贫不大一样。吐出的热气落在我手背上,吹得我心里麻麻的。

  我捏着他的领子还没松开,不经意从这个角度往下扫一眼,衬衣底下的皮肤和他锁骨一样白。他是也男的,除了这件衬衣里面当然什么都没穿。

  我咬断了线,鼻尖蹭到了他的衣领,李白似乎挺爱干净的。其他一块打球的男生身上都一股大老爷们的汗味,但我没闻见他身上有闷久的汗味,只有洗衣粉的味道。

  “不是没剪刀吗,你想挂着这截线回去?”

  我别开眼,眼前还是一片晒不黑的白。

  

  “……哦。”李白连句谢谢都没说,伸手重新扣上纽扣,右手在那粒缝好的扣子上摸了好半天,直到上课铃响,才后知后觉地把手放下。

  我不懂他发什么呆,收好针线盒回头,只看见他耳根一片红。

  一定是我道歉太突然了。

  原来这孙子也会不好意思啊……

  

  ----

  李白花了一中午加两节课的时间,帮我写完了检讨。我接过后连连道谢,还没来得及看他扯了什么犊子,姜老头推门而入,一眼便看到了我手中写满字的两张纸。

  “嗯?韩信,速度挺快啊,”姜老头手按在我肩上,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,“上课偷偷写的?”

  我和李白对视一眼,他脑子转的飞快,把话接了过去:“不是,韩信他,中午午休……我看着他写完的。”

  姜老头把目光从我的检讨转向了李白,盯着他重新扣好的领口看了看,又冲我笑笑:“看不出来啊,你小子缝的还挺像样的。”

  

  我干笑两声,姜老头和数学老师在一间办公室,现在可能全办公室的老师都知道,他的班上出了个揍完人还帮人缝衣服的奇葩了。

  也许是看我跟李白和好了,姜老头没再追问,语气十分欣慰:“行,检讨写完了就给我吧。”

  于是我作出了这辈子最后悔的决定:把这份看都没看的检讨直接交给了姜老头。

  “诶……”李白看到我递出去的时候还想拦着,姜老头莫名地瞥了他一眼。

  “怎么了?”

  被姜老头这么一问,李白有话也咽了回去。他默默拿出了自己的那份一道递上:“我也写完了。”

  

  姜老头走的时候,李白望着门口看了好久,语气有些迟疑:

  “信哥,老姜会看吗?”

  “他都说没事了,应该……不会仔细看吧。”我压根没当回事。

  直到第二天,我才知道李白当时为什么想拦着我。

  

  清早第一节课,姜老头端着课本和保温杯进教室,我一眼撇见书上躺着两张对折的纸,心里没由来地一紧。

  不知道为什么,我总觉得那像是李白帮我写的检讨。

  果不其然,姜老头连上课都没喊,把两张纸抖开,直接喊了我的名字:

  “韩信,上来念下你写的东西。”

  满教室的人“唰”的一下回头看向我。我缓缓起身,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眼李白,他正一只手抵着鼻梁,假装头痛地揉着额头,闭眼装死。

  姜老头看我的眼神,没有生气,只是有点说不上来的欲言又止。我还以为被他发现了,忐忑不安地走上讲台,没想到他只是把检讨递给我:

  “念吧。”

  

  我接过扫了眼,老老实实地念了起来。教室里悄无声息,平时上语文课从来没这么安静过——毕竟也没人能让姜老头浪费语文课的时间读检讨。

  其实李白写的还挺正常的,只是到后面有些不对味了。

  

  “……我们的矛盾始于一句话。我问李白,谈恋爱是什么感觉?他说恋爱像修仙,并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,只是给我看了张他画的画,他说画上那只黑鸟叫魔轮,只要一转,就能看到爱情。我却只看到他坐在我跟前,笑到打嗝。我感觉他在耍我,于是在球场打了一下午篮球,没搭理他。”

  

  他怎么把这个也写进去了?

  讲台下响起一阵偷笑。我在心中反复告诉自己不能被这笑声传染,抬头扫了一眼,发觉李白坐在角落,捉着笔低头苦思。如果他跟前摊的不是没交的空白数学练习册,我可能真以为他在学习。

  姜老头就站在我旁边,我只能硬着头皮念下去:

  “第二天李白给我带了早饭,说要跟我和好——没错,姜老师,我的早饭是他买的。当时我觉得李白是好意,所以就没出卖他。结果一回教室,就看到他在座位上嘻嘻哈哈地跟女生聊天,笑话我在办公室呆了一整节早自习,而一切的起因就是他带的这顿早饭。”

  

  我看到后面的内容时愣了一下,但还是念了出来:

  “我很难过,说不清详细的感觉。原来我并不是他最好的朋友,我只是他的同桌、一个普通同学,一个可供取乐的消遣对象罢了。就算和我称兄道弟,他也没真的把我当成兄弟。当时我很生气,没人会喜欢这种真心被人糟蹋的感觉,我也不想被人当成笑话。所以我冲到李白跟前,一把将他从座位上拽了起来,想狠狠揍他一顿。”

  

  “但李白没有还手,我想他心里是愧疚的,所以下手也轻了不少。我没有打他的脸,只是扯着他的衣领,一遍遍问他好不好笑,但他从头到尾只是懵懵地注视着我。所以您看到李白时,除了领子上被我扯坏了一粒扣子,他并没有受伤。我并非狡辩,只是陈述事实。第二次被您拉去办公室,李白才知道我没出卖他:他早该知道的,毕竟从头到尾被骂的就我一个人。”

  

  看来这孙子还算有良心……我清了清嗓子,继续念下去:

  “已经高中了,我没想到会因为这样的问题写一份检讨。起因是李白,揍的是李白,主动道歉的也是李白。都说男生的感情是打出来的,这话有点粗俗,但有一点没说错:所有长久的……感情?都避免不了矛盾和争吵。我们都有错,但我不该先动手。李白已经原谅了我的冲动,我想我也会原谅他,就像他会一次次向我主动道歉,并且不会再犯下相同的错误。”

  “人无完人,我愿改之。知错而改,为吾友也……”

  这个“为”两个读音,完全两个不同的含义。但此时我站在讲台上,念得自然是“为了他”的含义。

  

  我觉得有些不对劲,但说不上哪里奇怪,检讨真的是这么写的吗?明明李白写的很真诚,但我总觉得他话里有话,好像掀开白纸黑字,底下还藏着什么东西。

  这可能是“我”高中以来写得最真诚的作文了:李白的文字似乎有种魔力,哪怕是胡诌的,诌的都跟真的一样。

  虽然我当时纯粹是气不过,想把他揍一顿。但被他圆成了情有可原,只是脑补了部分想法。

  也许这脑补有些过度。当我念完后,下面的议论声像进了水的油锅,瞬间炸成一团,盖过了我的声音,并且没有停下来的意思。

  

  “韩信,你知道自己在写什么吗?”姜子牙抬眼看我,甚至没有第一时间让他们安静。也许是看我好不容易凑足八百字,还写得像模像样的,他难得没有指责我,甚至拿一种和蔼而复杂的神情看着我,仿佛看到自己傻了半年的学生终于开窍了。一屋子吵吵嚷嚷中,他用只有我能听见的声音开口说:

  “你这哪是检讨,快赶上写情书了……算了算了,拿下去吧。”

  我只听见脑袋里“嗡”的一声,脸上后知后觉地一阵发烫。我像木桩似的站在讲台上,有那么一瞬间,我希望自己是扎在田里的稻草人,这样就听不见耳边掀翻房顶的哄笑声了。

 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回座位的,姜老头在讲台上连喊两遍“安静”,才把我从恍惚中拽回来。

  

  “嗳,韩信……韩信?”

  我猛地抬头,前排的女生回过头,拿着支笔敲了敲我卷子,目光好奇:

  “这真是你自己写的?看不出来呀。”

  我眼神飘向讲台,这里的动静姜老头自然看得一清二楚。

  我只能勉为其难地点点头,在她眼里,这份无奈也许比真相更具说服力。

  女生眼中闪过一丝诧异,打量我一番,又很古怪地看了眼难得不发表任何意见的李白。也许是姜老头注意到了这边,她平时对八卦最感兴趣,这回破天荒的什么都没说,冲我比了个“噢”的口型便转过身去。只剩下我和李白在尴尬的沉默中听姜老头摇头晃脑地讲课。

  

  我手中捏着这份被姜老头称为“情书”的检讨,这张薄薄的纸上写满了字,捏在手中居然没那本耽美小说烫手——也许这种事真落到自己头上也不过如此。想到这里,我发觉这个念头有点恐怖,手忙脚乱地把检讨塞进桌里。

  李白终于抬头看我,我们对视了大约有三秒钟,他突然趴倒在桌上笑了起来。

  “你还笑?”我生怕姜老头点名,只能压低了嗓子悄悄说,“你是不是故意搞我?”

  “没有没有……”李白直摇头,他的脸埋在臂弯里,只露出一头金棕色的短发和半边耳朵。我看得出他已经很努力地在克制了,但肩膀仍旧一抖一抖的。

  “我等会就告诉课代表你又没写数学作业。”

  “别!爹,借我,我现在写。”他终于抬起头,伸手戳我胳膊,我不为所动。

  “听课。”

  “不就是讲作文吗?我等会教你从四十字写到八百字,数学借我看下呗?”李白仍不死心,“作文比情书好写多了……干嘛摆出一副杀人的表情啊……”

  

  我问他知不知道姜老头说了什么,李白颇为意外地看着我:“不是夸你写的好吗?”

  他眼神十分无辜。我又想起李白用了半天时间才帮我写完检讨,如果我还骂他,属实有些不识好歹了。

  “那你知道他们为什么笑吗?”我语气缓和下来。

  “你表情太好玩了,念到一半像睡醒以后发现睡过头一样,眼睛一下瞪得好大。就从那句……‘谈恋爱是什么感觉’开始……”

  

  说起这个,李白一下来了劲,丝毫不觉得提这个有什么不妥。从我的表情里,他似乎找到了比补作业跟听课更有意思的事。

  我紧紧攥着拳头,一谈到恋爱好像被人掀光了老底,一窍不通就是难以启齿。但对于李白这个打小就搞对象的人来说,这无疑是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。但无论有多简单,这样隐私的问题,不愿意分享也是人之常情。

  只可惜上课不能揍人——起码姜老头的课不能再有第二次了。为了让李白闭嘴,我从书包里抄起数学练习册,往他桌上一扔。这孙子笑嘻嘻地伸手接住,终于放过了我,埋头开始补作业。

  

  当然,这个笑在看清整整一页密密麻麻的证明时消失了。

  看到他霎着眼,呆呆地盯着练习册,我忽然体会到建立在别人痛苦之上的快乐。

  总算安静了。

  

  ----

  这份快乐仅仅维持了一节课。

  当我开始教他数学,一切都结束了。

  我留下了自己的练习册帮他补数学。李白趴在桌上,听我讲解题过程,琥珀色的眼睛不安分地转来转去,看看我,看看题,不知道听进去多少。

  也许老天爷为李白开了一扇落地窗的同时,顺手焊死了大门。所以李白的数学才能烂成一滩扶不上墙的稀泥。

  “为什么这个点一定是中点?”

  “必须要写这个定理吗?不能是别的?”

  “这题一看就对啊……”

  “啪——”

  

  我气得把笔往桌上一拍,吓得李白一激灵。

  他到底是装傻还是真傻?

  “你有本事就写:已知,一看就是,不用证明。看看老师给你几分?”

  说完我又想起来,是自己说要教他的,只能把到嘴边的脏话咽下去,重新拿起笔,耐性子又讲一遍。

  “我之前就是这么写的……”他边记边小声嘀咕。

  我一阵无语:难怪数学老师对你火气这么大,你可真是她教学生涯的拦路虎。

  

  我感觉自己像把菜刀,在李白这块不开窍的石头跟前,毫无用武之地。反而让他成了磨刀石,把我的脾气磨得一干二净。

  “没事,会了吗?以后别那样写了。”我劝自己,毕竟他数学只有三十七,要求不能太高。

  要是姜老头看见我这么和颜悦色地教李白数学,搞不好真的以为我故意写情书。

  想到这里我拳头又硬了。

  数学老师让我教他,我总不能放任不管——不然被老师发现李白抄完啥都不会,我平时成绩大概要因为这孙子一键清零了。

  

  “辛苦了辛苦了,今天爸爸请你吃饭。”李白熟稔地揽过我的肩,“干嘛板着张脸?不乐意啊?”

  “没,我在想姜老头会不会发现。”

  明明检讨不是我写的,但我并不觉得坦荡,只感到一阵后怕,但到底在怕什么,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。答案像一个深渊,始终紧紧跟随着我,而我连回头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。

  我觉得自己一定是病了,脑子有病才会纠结这个问题。

  

  李白“噢”了一声,毫不在意。

  “老姜啊,知道也不会怎么样,”李白抬起搭在我肩上的右手,撩了把我的头发,“你真当他瞎?”

  “什么意思?”我心里一抖。

  “信哥,你头发比我前桌都长,他骂过你吗?换成别的班主任,早就抓你去剃光头了……老姜刀子嘴豆腐心,可能年龄大了,骂不动人吧……”

  这白胡子老头昨天刚骂我一节早自习,吹胡子瞪眼的,还骂不动人?

  我随口应了两声,懒得再同他争辩。

  毕竟姜老头出了名的护短,李白就没挨过他一句骂。

  

  中午李白说请我吃饭,我才想起来认识他这么久,都没跟他吃过一顿。男生大都搭伙吃饭,李白显然不是个闲得住的人,吃个饭还特地跑到楼下去等人。

  那个平时跟他一道的男生大概上厕所去了,教室里没见着。我倚在墙边,看着楼梯口闹哄哄的人群发呆,心里一阵后悔。

  再不去大概食堂的饭都打完了。

  

  李白连连道歉,他没想到这小子今天这么慢。我摇头说没事,反正都晚了。

  “他不会自己去了吧?”我问。

  “不会,这小子还有事求我呢,咱再等他一会,”李白套近乎似地揽过我的肩,还没等我开口,身后就传来一阵飞奔的脚步,带着咋咋呼呼的叫嚷。

  “白哥!不好意思不好意思,老师喊我拿作业去了……诶?这位是嫂子吗?嫂子好!”

  喊谁呢?我一阵无语,全校哪来的一米八的女生?

  横竖没当面冲我喊,我假装没听见。搭在我肩上的胳膊却一阵轻颤,我瞥了李白一眼——这孙子竟然低着头在笑。

  

  李白回头冲他招招手,并没有要解释的意思。我又想起先前念完检讨回座位,他也是这副憋着笑的表情,也许他就喜欢看别人闹笑话。

  那个冒冒失失的男生见我没理他,跑到李白旁身边探头看了看我,目光像触电一样收了回去。

  “哎妈……抱歉抱歉,我头一回见到留长发的男生……”

  可能是对我的暴脾气心有余悸,李白终于打起了圆场。他说这冒失鬼叫东方曜,是他小弟。

  倒是个不多见的姓氏。我扫了东方曜一眼,是生面孔,和李白一样说话带笑,人缘应该也不错。我没问他俩隔着一层楼是怎么认识的,李白一向招人喜欢。

  

  走廊只有我们三个人。我们并排走着,像刚离开办公室的后进生,脸上带着“处事不惊”的淡然。

  得知我是李白同桌,是“自己人”后,去食堂的路上,东方曜和李白在我旁边唠了一路,两个人就没停下过。

  我默默听他冲李白大倒苦水,从未遇到过哪个男生话像东方曜那么多:无非是喜欢一个女生,用错了办法,不知道该怎么办。两个人打哑谜似的,说话只倒一半,连个主语都没,听得我云里雾里。李白端出一副恋爱导师的模样开导他,倒也真有耐心。

  

  直到在食堂吃完饭,东方曜还在问李白:

  “白哥,你之前可说好借我看……”

  李白一反先前安抚他的语气,态度很坚决:“打住,我可没说现在给。”

  “那你教教我怎么写呗?”东方曜又问。

  “这……你拿不定主意就写含蓄点。”李白盛了口豆花送进嘴里,气定神闲。东方曜望着跟前没有蛋花的蛋花汤,一脸愁苦。

  

  看东方曜这愁眉苦脸的模样,我倒有点同情。至少这副可怜模样我从没在李白身上看到过,好像他是磁铁转世,走到哪里都能吸走别人目光,从来没有感情方面的顾虑。

  我突然好奇,李白有失恋过吗?什么样的人能让他体会一下失恋的感觉?

  一想到恋爱,我又想起那两张躺在我桌肚里的检讨,想到姜老头说我在“写情书”,还有教室里闹哄哄的笑声。

  我到底在怕些什么东西?

  

  “那……白哥,你帮我写一封呗?”东方曜仍不死心。

  “去去去,万一她觉得好,到底是因为我还是因为你?”李白摆摆手,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,“吃完你好走了,我跟信哥还有话说。”

  我坐在对面一愣,有话和我说?是嫌东方曜话太多找的借口吧?我狐疑地打量他一眼,李白只是放下筷子,并没开口。等东方曜端着饭盒,三步一回头地走出食堂,他的目光终于从食堂门口转向我。

  “信哥,你不好奇他到底做啥了吗?”李白支着手臂,双手挡在下巴前,琥珀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我。

  

  “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好奇?”我反问。

  李白笑了:“不是你之前问我,谈恋爱是什么感觉吗?”

  我不以为然地撇撇嘴,东方曜那样的我早就见怪不怪了。谈不上好奇,最多只是同情。

  

  “我也不是对所有人都感兴趣,”我搅了搅碗里凉透的汤,“我对你比较好奇。”

  毕竟有谁能让李白急得团团转呢?我想象不出来。

  “……我?”他仿佛不信,有些诧异。

  “你有像他这样过吗?”

  “没有,”李白笑了,“我可不会为了加个微信拿篮球砸人。”

  我们两个很不厚道地笑了,笑出声的那一刻我好像明白了李白把东方曜支开的原因。

  

  李白说,为了道歉,这小子愁了整整两天,说着说着又把话题绕到了那份检讨上去。

  “我不明白啊,老姜怎么舍得语文课让你读检讨,他发现了?”李白一手撑着脑袋,眉头蹙拢,语气十分不解。

  想起姜老头说我在写情书,不知为何,明明这检讨是李白写的,我却说不出口。好像这些事一旦从我嘴里说出来,我的一部分就会被贴上标签,且没有回旋的余地——在老师眼里,我成了一个给男生写情书的人,或者说,有人觉得我喜欢男人。

  也许李白只是为了凑字数,并没有当真。但想到他的文字,我感觉背后的深渊近在咫尺,也许那里什么都没有,只是我在吓唬自己,可我不敢回头。

  

  “没,他什么都没说。”我随口敷衍过去。

  “那就好,”李白沉吟片刻,托着腮帮子看向我,“嗯……这检讨,能不能借曜看一看?这小子催……求我半天了。”

  我点头同意,巴不得李白赶快把这封检讨拿走,好让这页“情书”彻底翻篇。甚至都忘了问他,为什么东方曜会知道这份检讨?可他不依不饶似的,又问我:

  “信哥,我写的怎么样?”

  我手中调羹一顿,不知道该如何回答,只能从汤碗里舀了一勺清汤咽下,汤已经凉透了,没有一点蛋花,像白水煮咸菜。

  “编的还行。”

  

  ----

  后来我把检讨还给了李白,这本来就是他写的,我只是借来应付姜老头,没必要再留着。

  但这份“情书”带给我的影响却并没有消失。

  我开始做梦,梦见李白写的变成事实:我梦见他和其他女生嘻嘻哈哈,心里怅然若失,就像独自守着支蜡烛,哪怕被风吹得七零八落,但始终亮着一点火。一个不会熄灭的念头在我心里生根发芽。

  如果我喜欢他。

  

  虽然每次醒来这种念头都会缓缓消失,梦与现实之间泾渭分明,我能轻易判断这是一种不存在的想法,但让我感到困惑的是,原来我并不排斥这种感觉。

  好在这些莫名其妙的念头会随着梦醒消失,我清晰地知道这是做梦,醒来后也并不会把梦里的内容放在心上。

  

  但我开始偷偷观察李白。

  他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。每天依然清早到学校补觉,上课给姜老头捧场、跟数学老师打太极,放了学就抓起包问我:打球吗信哥?

  不知道为什么,和李白打球他永远把球传给我。那个叫东方曜的小子也来过几次,有一回没忍住说他:是不是信哥头上长了篮筐,你隔这么远还把球往他那扔?

  我觉得有些好笑,把球传给东方曜几回,发觉他运个球,人追着球跑,活像遛狗忘记栓绳。李白听了,靠着我笑得直不起腰来,他说第一次听我开玩笑。但我只是实话实说。

  

  今天我又梦见了他,所以起的格外早。

  我睡意朦胧地站在卫生间,望着镜中的自己发呆。刚刮过的下巴很干净,我勾了勾嘴角,镜子里的我也摆出似笑非笑的表情。脸上残留的水汽很凉,似乎在提醒我,现在是现实,但梦境似乎并不遥远。梦里我总能看到自己的脸,控制自己的一举一动,就像隔着镜子观察尚未发生的生活。

  

  我早早到了学校,路上颠簸的噪音把梦吹得很远很远。走廊空无一人,教室门虚掩着,里头有一股还没散去的闷热气味。

  李白已经到了,正趴在桌上打盹。桌边的窗台放着杯咖啡,还有团煎饼果子吃完的塑料袋。他似乎笃定我不会一气之下告发他,我也确实没这么闲。

  教室里只有李白一个人。他面朝我,睡得正香,棕色的短发在阳光下镀了层金边。李白睡着的样子比平时顺眼多了,因为他醒着的时候就像只猫,总在我写作业的时候凑到我跟前,把我学习的念头搅得一团糟。

  

  我坐下,注视着他。梦中的情节像尚未化开的浮冰,漂到我面前:他坐在我的床边,低头穿着衬衫,我探上他肩头,触感并不真实,所以我醒了,并意识到自己昨晚都梦见了什么。

  我迅速收回目光,翻开书包里的书本和试卷,只想找点什么事能让自己保持清醒。

  这样安静的早晨,哪怕是一支笔掉在地上都能把人吵醒,何况是翻书找作业。李白打着哈欠跟我打招呼时,我正拿着支没墨了的笔对着卷子发呆。

  “写啥呢,”李白凑了过来,胳膊贴上我的手肘时,他毫不见外地伸手搭了上来,语气带着几分倦意,“这不是上周的作业嘛。”

  我默不作声地把卷子摊开。

  “复习一遍,你都会吗?”

  “嗐……就我那数学,信哥你可别笑话我了。”他打着哈哈,悻悻收回手。

  

  我没话找话地问他,来这么早做什么。

  “作业没写完呀,还能干嘛?”他笑嘻嘻地冲我一摊手,“借我看看?”

  李白今天没抹发胶。一头棕发看上去就像乱蓬蓬的海藻,比以前招摇的模样顺眼多了。鬼使神差地,我伸手摸了一把,发梢挠着手心,并没有想象中扎手。直到对上他困惑的目光,我才反应过来这个举动不像我昔日的作风。

  李白没有躲开,他一副没睡醒的样子,也许是还没反应过来,又似乎像在等我开口。我没有急着收手,手中发梢的触感就像某种新奇的植物,又凉又滑,很多谈恋爱的男生都喜欢摸对象的脑袋。想到这我动作一缓,拨了拨他头顶的一撮呆毛,把手收了回来:

  “你头发乱了。”

  “习惯了,今天出门太急没管。”李白重新趴回桌上,对我的发现并不意外。他随手理了理头发,再度看向我时无精打采的:“信哥,你不会见死不救吧?”

  “不会。”

  

  他眼神一亮,看到我拿出数学作业,谢字到嘴边还没开口,就被我的下一句话塞了回去。

  “又不难,我教到你明白为止。”

  之后的整个早晨我都在教李白数学题,无视他哭爹喊娘的哀嚎:做个数学跟要了他命似的,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他爹呢。

  只有亲爹才会对亲儿子的学习这么上心吧。

  一定只是这样。

  

  ----

  我教了李白整整一个月,从一道道拆开讲给他听,到后来他不会才问我,再到后来李白的数学作业开始按时上交,前桌的女生都对他刮目相看了。

  在李白连着一周按时交作业后,那女生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他:“李白,这到底是你写的,还是韩信借你的?”

  “嗬。课代表大人,我哪敢抄作业呀?”李白朝我挤挤眼。

  “作业是他自己写的,我只是教他不会的。”我实话实说。

  

  “真是为难你了……”前桌女生用一种敬佩的目光打量我一番,又敲了敲李白的桌板跟他开玩笑,“李白,你这不请韩信吃顿饭,好好报答一下?”

  “信哥不肯赏脸啊,”李白瞄我一眼,把手里的作业递给女生,冲她吹了声口哨,“课代表大人吃不吃?我还没谢谢您宽宏大量呢。”

  “我可不去。无事献殷勤,准没好事。我三张嘴也说不过你。”那女生接过作业便转过头去,看都不看他一眼。

  见李白勾搭失败反被呛一口,我觉得有些好笑。难怪姜老头安排我跟她坐李白周围,不知道为什么,看李白吃瘪我总有一种幸灾乐祸的感觉。

  

  我一向独来独往,之后没再跟李白吃过饭。如果成天和他一块吃,偶尔不去还要找个借口。我宁愿一个人,心里还舒坦一点。

  李白喊过我几次,见我拒绝,便也不再叫我。直到那天中午,教室里人都走得差不多了,我正打算下楼,出门便看到李白正往回走。

  他自然也发现了我,走过来熟络地拍了拍我的背:“去不去吃饭,信哥?”

  李白又没吃饭,回来找谁?总不见得是特地找我吧?这个念头在我脑袋里徘徊一圈,又被我丢到一边。

  

  “你小弟呢?”我问。

  “陪他对象去了,喊我当电灯泡我没去。”

  “对象?长得怎么样?”

  “挺好看的,说话温柔,身材也不错,”李白看向我又说,“不过傻了点,我喜欢脑子聪明的。”

  原来是没人跟他一起了,看来那封“情书”学得不错。

  

  别人的感情我不好细问,便没再说什么。

  我跟李白从五楼一层层往下走。中午天气很好,临窗的楼梯间满地都是阳光,白色瓷砖被太阳烤得发亮,路过拐角时,窗外的阳光略过我的脸,微微发热,走下楼梯,温度又缓缓褪去,周而复始。李白的手依然搭在我的肩上,我没开口,他也不说话。直到走出教学楼,他才收回手,肩头残留的温度像水汽压成的乌云,见着太阳,风一吹便散去了。

  

  现在这个点食堂都是人。我们很默契地没有着急赶路,李白走了另外一条小道,离食堂有些远,几乎没人会来这里。我同他并排走在石板路上,两旁都是花坛,太阳底下郁郁葱葱的。李白的目光始终在花草间徘徊。还没等我问他为什么绕远路,脚边的绿化带窜出来一只猫,见有人来了,散步似的往外面走。

  学校里有几只流浪猫。说是流浪,却从没少过饭吃,有些女生会带猫粮来喂它们。每回路过学校围墙,半面铁栏杆下的墙壁上总放着一小堆猫粮,出现的次数比猫还多。

  

  “你也喂猫?”我有些诧异。

  “你不喜欢?”他没有否认。

  那只主动窜出来的三花猫站在不远处,歪着头打量着我们。我总觉得猫跟人一样,在讨好方面颇得要领。

  “我对猫毛过敏。”

  他咕哝一声,叹了口气。我们继续往前走,那只猫显然认识李白,凑到他脚边“喵喵”地跟着,试图引起他的注意。

  “别追啦,我没带吃的。”李白低下头,翻出两边的校服裤兜,空空如也,仿佛那只猫能听懂他说话似的。

  见他停下脚步,那只三花猫又绕着他闻了一圈,竖起尾巴蹭了蹭他的裤腿。李白蹲下时,它眯起眼睛,耳朵朝两侧展平,似乎在等他摸自己的脑袋。

  “今天不行哦。”他没有伸手。起身时,那只猫“呜”了一声,仿佛真的听懂了他的意思,失望地垂下尾巴,转身钻回了花坛里。

  

  “你喜欢这只猫?”我随口问他。

  李白想了想,突然摇头笑了:“它对谁都这样,我喜欢另外一只……”

  我好奇地看向他,目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。

  “他不常来,但只跟我好,其他人都不怎么搭理。”

  “有人喂它吗?”

  李白思索片刻:“我想没有。因为他脾气,嗯……不太近人。”

  “不近人?你要是凑这么近,不会挠你吧?”

  “他……没挠过我,挠过我衣服,哦,是裤子,我裤脚还补过。”

  李白说完就笑了起来,仿佛怕我不相信,还抬起脚给我看缝了边的裤腿,深蓝的校裤下露出一截脚踝,比袜子还白,瘦的跟竹竿撑裤腿似的。

  “你这裤子不是故意改的吗?”我扫他一眼,他哈哈大笑,放下脚往前走去,双手插在裤兜里,没再回答。

  

  我同他并肩走着,脑子里还在想猫的事。学校里也有女生把小猫抱回去养,也不知道那些流浪猫是否愿意被关在房间里,哪怕今后有人照顾,顿顿都有饭吃。如果猫会说话,它们会怎么选择?

  “那你有想过带它回去吗?”我问他。

  李白脚步一顿,意味不明地回头看了我一眼。他嘴角上扬,似乎心情不错,琥珀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我。

  “不知道他愿不愿意,有机会我试试。”

  

  

  走到食堂时,已经有不少人吃完了饭陆陆续续往外走。今天食堂的菜还不错,李白站我跟前排队,目光在糖醋排骨和酱鸭之间犹豫半天,最终在食堂阿姨的催促下选了后者。

  我一向不爱吃甜。但趁他打汤的时候,我拿了份糖醋排骨。

  

  “你也爱吃这个?”他替我拿了调羹,我接过后点点头,假装赞同。

  我们找了个空位坐下,饭盒里除了糖醋排骨,还有卷心菜炒胡萝卜,萝卜片看上去干瘪瘪的,两碗豆腐汤清汤寡水,我搅了搅跟前这碗汤,很难想象食堂的糖醋排骨能有多好吃。

  跟前突然伸过来一双筷子,我一愣,饭上多了块酱鸭。

  “尝尝看?”他说。

  李白并没有再说什么,我看向他时,他已经自顾自地吃了起来。酱鸭看上去黑乎乎的,我咬了一口,咸甜适中,比看起来好吃。

  再抬头时,发觉李白正在看我——或者说,正在瞄我饭盒里的糖醋排骨。

  “你想吃这个?”我同他对视一眼,他冲我笑笑。

  “信哥你挺聪明的啊……该不会是在装傻吧?”

  

  我没听明白,总觉得李白话里有话,但还是夹了一块排骨放在他的饭上:“你说什么?”

  “没啥,”他闷头吃饭,转移了话题,“下个月运动会,老姜让我找一个带队的人,可以不用参加项目……”

  “出风头的事你去吧,我不感兴趣,”我直接拒绝,感觉这么说太过直白,我又补充道,“你肯定比我合适。”

  “那你来报个项目呗?”他仍不死心。

  “姜老头找你拉人充数?”我不明白他怎么这么积极。

  

  “嗐……哪有,”李白直摇头,又叹了口气,“带队的要一直在场,跟个二傻子一样。没人唠嗑无聊死了。”

  我心想,你吃个饭都能约楼下的人一道去,还缺我陪你唠嗑吗?这个发现像一根针,一下把我扎醒了,我恍恍惚惚地意识到什么,但隔着一层层暧昧不明的话,捕捉到的也只是简单的逻辑。

  

  他想找我聊天。

  这很正常,都是男生,没什么好奇怪的。我反复告诉自己,不要有什么奇怪的错觉。好像在一遍遍擦去玻璃上本就不存在的灰尘。

  “好。”我点头答应。

  也许是我前后反差太大,李白有些不相信似的,侧过头惊讶地问我:“这么爽快?说话算话吧?信哥?”

  我模糊地“嗯”了一声,他眉头舒展开来,终于放下心似的,又从自己饭盒里夹了一块酱鸭给我。

  “说好了哈,”他犹豫一会,又开口说,“我能换一块你的排骨吗?”

  

  都这么问了,还能拒绝吗?我无奈地点点头,亲自夹了一块糖醋排骨给他。李白笑嘻嘻地说了声谢谢。

  礼尚往来罢了。

  我没说话,收回手,尝了尝碰过糖醋排骨的筷子尖,那酱汁里头不知道熬了多少糖,与其说是糖醋排骨,倒不如说是糖炒酱油,好甜。

  

  后来糖醋排骨基本都被他吃完了。

  我怀疑这孙子是故意的,边吃边笑,得寸进尺。

  

  ----

  运动会我选了一千米。

  这原本就没人报名的项目被安排在最后一个,更加没人肯去了。我权当陪李白站操场晒太阳。直到把报名单交给体育委员时,我才反应过来自己可能病了,且病得不轻。

  我得了一种自欺欺人的病,不见黄河不死心。

  

  “谢啦。”李白听说我报名,笑得比体委还高兴,他问我要不要中午跟他去喂猫,我摇摇头。

  “你去吧,我对猫过敏。”

  我望着他走出教室,心头涌起一阵说不上的茫然。

  

  一看到李白,胆怯、恐惧、夹杂着突如其来的快乐,这三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像停不下来的闹钟,我都快把自己给逼疯了。

  我清楚地知道,恐惧毫无道理,胆怯可能也是我无法接受现实的一种体现。

  也许,我应该感到快乐。

  得出这个结论时,我背后生出一阵冷汗,熟悉的恐惧感又涌了上来。可我到底在怕什么呢?怕今后会有人在背后议论纷纷?怕自己不会喜欢女人?

  还是怕他因此讨厌我,让我滚?

  他看上去不是这种人,但我没有试错的机会。

  答案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。

  

  哪怕我没谈过恋爱,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傻子。我掀开自己的恐惧,心中悬挂已久的石头终于落地,压得我有些喘不过气来——总比不知何时当头砸下好得多。

  我该怎么办?

  

  正当我在思考对策时,数学课代表从后门走了进来。她怀里抱着一大摞卷子,拜托我帮她发一下——就是坐李白前面,借我看过耽美小说的女生。要不是她,以前抄作业还晚交可没这么客气。

  “韩信,你这回考的不错呀。具体多少忘了,你自己找找吧。”她冲我挥挥手,算是把发卷子的苦差事扔给我,拉上同桌跑食堂吃饭去了。

  

  我无言地看着桌上一沓批完的数学卷,脑子里还在想先前的问题:为什么感情不像数学题,只要知道解法,下次就一定能得分?如果是这样,我只要写封情书递到李白跟前,再给他一支红笔,告诉他,这只是一次练习,你看我哪里写的不对,帮我改改。如果你觉得我答非所问,或者完全没有和我一样的念头,就把这事忘了吧。

  我觉得还没等我写完,李白就能一眼看出我不对劲。

  

 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,我产生了这种瞻前顾后的感觉?似乎我从没将他对我的好意视作友谊,而是一种依恋,近似爱慕。也许友谊也会有这种感觉,但我分不清。就像把橙汁和咖啡倒在同一个杯子里,从倒进去的那一刻开始,你就永远无法再区分开来了。

  

  一连串的思索并没有得出有价值的结果,我又退回到原点。如今最好的办法还是藏好自己,静观其变。毕竟感情不是测验,还有一次次的练习,我只有一次机会,表白绝非试探,至少没有九成的把握我不会说。

  朋友也好。如果希望渺茫,那我宁愿当他眼中的朋友。

  我压了本书在卷子上,打算回来再发。教室窗开的很大,书本没压到的卷角在风中掀起又落下。今天阳光不大,我往窗外看了眼,阴天云很厚,一副要下雨的样子,希望运动会那天别下雨。

  

  等我吃完饭回来,李白已经坐回座位了,他手中正翻着什么,见我来了,他忙不迭地直起身,冲我挥了挥手里的卷子,好像在挥一面旗。

  “厉害啊,信哥。”他把卷子递给我,“我考三回加起来,大概跟你差不多。”

  我没跟他贫,接过后随口问他:“你多少?”

  “不敢看,我这成绩看不看都一样,”他自暴自弃似地摇摇头,“怕辜负你的栽培。”

  

  我被他这番话逗的一乐。其实李白和先前比起来,已经有很大的进步了。毕竟数学的套路都是定死的,一通百通。我好歹费心费力教了他这么久,教得自己都会了。不说把他教个全会,至少简单的题他都能写出来。

  “你现在作业自己不都会做了吗?”我想了想又说,“抱歉的话你应该和数学老师讲,说不定她看你顺眼多给你算几分。”

  说完我收起自己的卷子,在那一沓卷子中间翻起了他的。已经有不少人把自己的卷子拿走了,还剩一半,找起来也不困难。

  “我就翻了一下成绩,压根没敢看名字……一堆不及格。刚才他们来拿卷子,都是笑嘻嘻地走过来,哭丧着脸走回去的。”李白重新趴回桌上,头都没抬。

  

  翻卷子的时候,李白安静地坐在我旁边,趴在桌上望向窗外发呆。玻璃窗朝外敞开着,眼前是红砖矮楼和灰白的天,我看不见他的表情,只看到他的发梢在风中微微地抖,头顶那撮不服输的呆毛被风吹得直晃悠。

  从后面看上去,他的头发不像栗子,应该是海藻,栗色的海藻,海里会有吗?好像很久没看到他用过发胶了,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?我记不太清了。

  

  我止住自己漫无边际的胡思乱想,觉得有些好笑:“你没看名字,怎么找到我卷子的?”

  “……就在前两张,一翻就看见了。”李白吸了吸鼻子。

  “是吗。”我随口答应着。

  可走之前我明明没看到自己的。我没再细想,也许是他们来拿卷子时翻出来的。

  

  之前我满脑子一堆有的没的,连看成绩的心情都没有。我总觉得继续做朋友是下下策,是无可奈何的选择。但当李白和往常一样坐在我旁边时,我又觉得保持现状也很好,我已经知足了,即使我不会表现出来。

  曾经我一直以为自己对谈恋爱没什么兴趣,直到李白出现,我才反应过来,是他来的太晚了。

  走神的这会功夫,我已经在一沓乱糟糟的卷子里,翻到了李白的卷子,龙飞凤舞的“李白”签在成绩旁边,跟家长签字似的。

  “你及格了。”

  

  他猛地抬起头,浅褐色的眼睛瞪得很大,直直地看向我:“没看错吧?”

  我把卷子递给李白,全班就属他写个名字花里胡哨的,怎么可能认错?

  他小心地接过,看清成绩旁边龙飞凤舞的签名时,深吸了一口气,那神情好像不是拿着一张普通的试卷,而是高考录取通知书。

  

  见他一脸难以置信的模样,我反倒松了口气,不枉我教了这么久,就算是从头学也该学会了。也不知道他能不能看在我这么辛苦的份上……

  “你……”

  我的胡思乱想突然终止了。

  

  李白伸手抱住了我,我坐在椅子上,毫无防备地被他一扑,险些摔下去,双手下意识想保持平衡,情急之下一阵瞎抓,拽上他的背,总算没被扑个人仰椅翻。

  

  “谢谢信哥!”

  李白的手紧紧贴着我后背,脸靠着我的肩头,半边身子都窝在我怀里。下巴蹭到他栗色的短发,和掌心的触感不一样,有些痒,我有些不知所措,低头时隐约嗅到他身上的淡淡味道:是洗发水吗?还是校服上洗衣粉留下的味道?这气味很陌生,但我并不排斥,只觉得跟前怀里热乎乎的,像搂着一只刚从被窝拿出来的抱枕。有那么一瞬间,我忘了该怎么说话,双手环在他腰上,近乎呆滞地任由他抱着。

  

  没等我回答,李白很快就松手了。也许我们只抱了一秒,但这一秒在我的感知中被拆成了无数帧,每一帧的感受各不相同:他的喜悦,他背上的温度,他身上不知名的味道……

  如果我和他之间存在一层没有说破的窗户纸,我恨不得现在就推开窗,再把他拉回来。但窗外涌入的冷风很快吹凉了怀中的温暖,仿佛在提醒我,现在还太早了。

  我要有耐心。

  

  “坏了……”李白脸上的喜悦褪去,霎着眼看向我,“我今天碰过猫,不要紧吧?”

  他的话一下子让我清醒过来,我回过神,不知道刚才那副懵逼的呆样有没有被他看进去。

  “没事,”我摇摇头,想到先前沉默的有点久,又没话找话地问他,“你今天找到那只喜欢的猫了?”

  “没有……找到了,”他改口道,“比我想象中脾气好,他今天没发火。”

  

  我瞥见李白一脸美滋滋的表情,心说他可真是心软,对一只流浪猫都那么上心。我突然对那只猫有些好奇了。

  “下次拍张照片看看?”

 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,李白笑容一僵,他干笑两声,飞快地点点头:“哈哈……好,没问题。”

  

  说是没事,结果我打了一下午的喷嚏——我真是没想明白,这猫是跳到李白脸上滚了一圈吗?怎么会这么严重?

  李白问前桌借了卷透明胶带,一边粘衬衫上的白色猫毛,一边同我道歉。他说最近学校的猫掉毛特厉害,一蹭一腿白毛,堪比中年谢顶。

  猫谢顶什么样我不知道,再这样下去,我大概是活不到谢顶了。

  ……开玩笑,我绝对不会谢顶。

  

  ----

  为了赔礼道歉,李白说请我吃顿好的。不过他放鸽子的次数,和我拒绝的次数几乎一样多,所以答应过后我也没放在心上。

  没想到周五放学他就问我,去不去——平时我们常用的黑话一般就三个字:“走不走”是打球,“去不去”是吃饭,“写没写”是问我借数学作业,不过现在不怎么问了。

  

  “去哪里?不是打球吗?”我有些困惑,一下没想起来李白要请客的事。

  “干饭去啊。反正周末,那边有地方,你要打我陪你打夜场。”仿佛生怕我拒绝,李白提起我的包往肩上一背,大步往外走,嘴里还说个没完,“信哥,我说你周末还学啥呢?包怎么这么重……”

  李白这人一向是行动派,想到一出是一出,十头牛都拉不住。我只得拎起李白落在座位上的包,起身跟上。横竖他请客,何况有机会独处,我哪有不去的道理?

  

  他的包很轻,我拿着掂了掂,大概作业都没带齐。

  “包不要了?”我拍了拍他肩,有些不放心,“你没少带东西吧?”

  “作业而已,带脑子就行,”他从兜里摸出一串钥匙,丢给我两把,“信哥,你会骑自行车吗?”

  “会,你有两辆?”我撇了眼手中的钥匙,谁没事会骑两辆自行车放学校里?

  “咱去的地方在修路,公交改道了,只能骑车去,”李白顿了顿,“不过只有一辆哈,我问老姜借的。”

  

  一听到姜老头,我总觉得这钥匙成了我的下一份检讨,脸瞬间黑了。

  “如果我不想骑呢?”我站在楼梯间停下了脚步。

  闻言李白愣了一下,再开口时没了刚才的喜悦:“哦……那也没事。反正是我借来的,等会我把钥匙还给他,咱们打车去。”

  说罢他伸手想拿回钥匙,我没给,直接塞进了兜里。

  

  “我就当姜老头知道我骑他车。万一他又让我写检讨……你帮我写。”

  想起上次那份当堂朗读的检讨,我不敢看李白,背着他的包就往楼下走,没走几步,楼梯间就充满了他的笑声。

  笑声中脚步渐近,我放慢了下楼的速度,李白很快跟了上来。

  “放心放心,一句话的事。”

  “你这么确定我会骑车?还问姜……老姜借钥匙?”我捏着兜里那两把钥匙,把姜老头这三个字咽了回去。

  “其实我也会骑,”没等我开口发问,李白又道,“不过你会就更好啦,周一运动会,提前热热身。”

  

  热哪门子身,运动会又不比骑自行车。我在心里默默吐槽。

  我说希望下楼别被姜老头撞个正着。李白听完笑得都岔气了,他问我是不是因为作文编不出,居然会怕姜老头。我没理他,姜老头对他一向慈眉善目,我还没见过哪个谈恋爱的学生像李白一样光明正大,从来不怕被班主任喊家长的。

  原本以为姜老头的自行车是台老古董,除了铃铛哪里都响,想不到还挺新的。车龙头跟铃铛一样闪闪发亮,车筐一点漆都没掉。我一开始想着借一辆破烂无所谓,这么新的车我还有些不敢骑。

  愣神的功夫,我突然想起来有点不对,转头问李白:“你说的地方在哪?我认识吗?”

  

  他似乎被我问住了,想了会报出一个地名,我毫无印象。我们在尴尬的沉默中对视一眼,见我摇头,李白提议道:“要不咱走过去?”

  “你不是会骑车吗?你认识你来好了。”我不理解他为何变卦,难道在拿我寻开心?

  “我怕痒,万一你拽我,可能咱俩都得摔下去……”说完李白心虚地避开我的目光。

  我还以为多大点事,冲他摆摆手:“那我拿包,不碰你总行了吧?”

  

  后来我们约法三章,我坐后面不能碰他腰,最多只能拉他衣角——但李白的骑车水平实在太烂,我头一回坐自行车差点晕车,左摇右晃的跟喝了八两白酒似的。最后我实在忍不住,趁路口等红灯的空当,让他下来换人。

  

  “怕了你了,您还是坐后面指路吧,”我起身把自己的包往车筐一扔,抬抬下巴示意他坐后面去,“酒驾骑车都骑不成你这样的。”

  李白嘴上不服,但还是乖乖跟我换了位置:“你以为自己很轻?”

  我没搭理他,这人就爱一句话争个没完。坐稳以后我把包丢给李白,扶着车头踩了踩踏板:“绿灯了,坐好。”

  

  我没给他逼逼赖赖的机会,一路骑得飞快。吓得他坐后面一只手紧紧抱着我的腰,一句屁话都不敢有,直呼慢点。

  说一点感觉都没有那是假的,他的手放在我腰上,捂得都出汗了。我不明白自己是心里慌,还是希望他抱久一点,也许两者都有,总之脚下越骑越快,身后越抱越紧。

  “诶,过了过了……在那边。”腰上的手动来动去,我差点连人带车撞树上,一个急刹停了下来。

  “你直接说往哪边转,别乱摸成吗?”

  其实我不怕痒,我怕的地方根本不在腰上。

  

  “成成成……”李白小声嘀咕两句,收回手,又打开了话匣,“信哥,你这骑得也太快了。”

  “不快骑什么车?”我调转方向,一路直行,他的手又伸了过来,生怕被我甩下去似的。

  “慢点行吗?咱们现在是逆行……”李白的声音又冒了出来,他右手攥着我的衬衫衣角,说话时我的背上仿佛吹过一阵散不开的热风,“安全第一……没多远了,走过去吧。这边,从这上去。”

  

 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骑上坡,靠马路的一侧,树木遮天蔽日,地上的落叶比巴掌还大。李白忙不迭地跳了下来,我只觉后座一轻,就听见他夸张地喘了口气。

  “吓得我汗都出来了,我的哥。你带你女朋友也这样吗?”李白看我一眼,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,脑子一下没转过弯来。

  “没。”我挪开目光,下车推行,耳边只听见自行车响起嗒嗒的齿轮声。

  “信哥,你存心报复我是吧?”李白往我腰上又捏一把,这人以为谁都跟他一样怕痒吗?我扫了他一眼,他嘻嘻哈哈地把手收了回去。

  

  “我哪能跟你比,没带过别人。”而且我连对象都没谈过。

  “跟我比?你看我骑成那样,像带过人吗?”李白说出这句话时没有一丝羞愧。

  “那你借什么车?”

  “凡事总会有第一次。”他对答如流。

  

  我总觉得李白话里有话。当你喜欢一个人,他的每一句话、每个动作、每个眼神好像都有另一层含义,与其说我是听他说话,倒不如说是试图破译他言行中的深意。

  可我没有头绪,就像拿着放大镜看人,他还是他,并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变化。

  

  我暂时把问题丢在一边,随便找了个地方停车,又跟着李白拐进街角一家不起眼的小店,玻璃门外竖着一块充当招牌的小黑板,上面用粉笔写着推荐套餐——特色咖啡。

  还没细看,推开门的瞬间,我闻到一阵很浓的咖啡香味。店里的装修一点也不像咖啡店:靠墙的两个书柜摆满了桌游,店里有很多包间,正对大门的那间粉色包房里还传来打台球的声音。大厅的卡座已经坐了六成,李白轻车熟路地拉着我往里面走,绕过墙角的电子琴和架子鼓,带着我找了处靠窗的绿色沙发坐下。

  

  “这边能看到外面。”他用手指戳了戳玻璃墙,我才发现这边正对着我们停自行车的地方。

  我点点头,收回看向窗外的目光,发觉李白正似笑非笑地看着我,浅褐色的眼睛一眨不眨。

  “想什么呢?信哥。从刚才到现在,你一直在走神。”李白背靠绿皮沙发,似乎心情不错,说话声很轻,好像在课上和我说悄悄话,“没人偷自行车的,别看了。”

  不等我解释,他拿起桌边的菜单,往我跟前推了推,开口时相当大方:“点吧,今天爸爸做东,别心疼钱。”

  

  我只得接过,随手翻了几页,都是咖啡,没什么区别。我不太喝这个,又不好直说扫了他的兴,就点了杯最便宜的,加了份蛋糕。递给服务员的时候,我顺势扫了一圈,大部分都是女生,或者情侣,没有像我们这样的两个男生,干坐在这不打游戏的。

  

  我偷偷打量一眼李白,从服务员把单子和纸巾送来之后,李白就拿着纸巾底下的一张褐色卡纸埋头叠着。对折,抚平,又展开,一再重复。

  “你在忙什么?”我问。

  “你猜。”李白拿起半成品在我跟前晃了晃,正方形的卡纸叠成了梯形,边角整齐。

  “盒子?”

  他笑着摇摇头:“这又没瓜子,我叠盒子干嘛?再猜。”

  “猜不出……魔鸟?”我又想起他画的大鹏魔鸟。

  

  李白手下动作一顿,指尖在边角压了压,声音有些意外:“你还记得这个啊。”

  我等他继续说,但李白似乎并没有解释的意思,他把叠成长方形的小东西展开,变成了一个盒子,一倒,变成了顶棕色的小帽子。

  “这是梦想成真帽,信哥你有什么愿望吗?”李白看着我,一本正经。

  “你有吗?”我被他这副模样给逗乐了。

  他笑,并不松口:“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。”

  我问他有没有已经实现的愿望。李白放下小帽子,托着下巴想了一会:“我以前想数学每回都能及格,还想要喝不完的咖啡。”

  

  “那我希望,今后你也能梦想成真。”

  我捏住桌上的小纸帽,起身伸手放在李白头上。本想捉弄他一下,但放上去的时候他并没有躲开。再度坐下时,我和他之间似乎多了一种难以言表的感觉,但这个感受只是一闪而过,像气味一样,无色无形,仿佛融进了空气中的咖啡香气里。

  他一声不吭地注视着我,似乎在他眼中,我的举动别有深意。

  我倒宁愿李白和以前一样,嘻嘻哈哈地开玩笑,反手把帽子摘下来扔我头上,也好过这样无言地看着我,这个眼神我有些熟悉,似乎我帮他缝扣子时,他也是这个错愕的神情。

  

  李白谈过多少对象?大概比主动找我说话的女生还多吧。我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好笑。怎么能指望这样的人喜欢男人?怎么能自信可以不动声色地在李白面前像个正常人?

  说不定他早就察觉到了,但从没点破。难道还不够说明问题吗?

  这个发现像一盆冷水,泼得我从梦中瞬间清醒过来。甜头尝多了,难免有些分不清现实。

  

  直到服务员端着咖啡过来,李白摘下头上傻乎乎的小帽子,开口时有些迟疑:“信哥,你不觉得苦吗?”

  我下意识地摇摇头,才发觉李白是说放在我跟前的咖啡。我低头看了眼,咖啡颜色漆黑,香气浓郁,香味中带着阵化不开的苦。

  我端起咖啡吹了吹,尝了一口,眉头不由自主地皱起来,原来这玩意能比中药还苦。

  “我去帮你拿袋糖。”没等我说话,李白起身离开座位,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。

  

  我坐在原位,看着桌上那顶棕色小纸帽,突然觉得这杯苦到没边的咖啡还挺适合我的,我就是在自讨苦吃。

  他离开的空当,服务员把点心都放在了我这边。李白回来的时候,直接挨着我坐下了。

  “够不?不够我再去拿两包?”他把自己点的卡布奇诺推到我跟前,“要不你喝我这杯,我的不苦。”

  “不用,我喜欢自讨苦吃。”我拿起糖包撕开,倒进咖啡里。

  “行了行了,自讨苦吃还往里放糖呢,给我吧。”他不由分说地把自己那杯换给我,“我又不是来请你喝药的,咱俩就别客气了。”

  

  我看李白毫不见外地端起来喝了一口,神色自若,又想起跟李白打球的时候,一杯水你一口我一口是常有的事,可我从未想过球场以外的地方我们也会如此。我坐在沙发上,心里反倒不自在起来。

  李白是用什么心态和我相处的?在他眼中,每一个朋友都能这样吗?

  “你喝的下去?”我问。

  “早就喝习惯了,一天不喝还头疼。”他放下杯子,目光在茶碟间游移。

  我端起他的卡布奇诺尝了口,不算太甜,但好歹是能喝的程度。

  想起李白平时吃个青菜都能尝出来里面放了糖,我随口问:“你不是爱吃甜的吗?”

  “哪有顿顿都甜的,总得调剂调剂,”他拿起勺子搅了搅咖啡,没化开的白糖发出轻微的动静,“信哥你喝得惯吗?要不要再点别的?”

  我摇头,为了证明不用再点,又端起来喝了一小口,刚上的咖啡还很烫,烫得我舌尖发麻,尝不出味道来。

  

  先前说过,李白是个很健谈的人。跟他相处最大的好处,大概是说话从不会冷场,他总会想到合适的话题,一个接一个地抛出来。李白和我聊到东方曜,聊到那个说话温柔身材不错的女生,聊到班上的几个女同学,他突然转过头问我,喜欢什么类型。

  “没想过。”我下意识地回答。喜欢对我而言只是一种需求,没有具体的类型。我后知后觉地发现,当我意识到自己喜欢他的时候,我并没有提前预知自己会喜欢这样的一个人。

  

  我为什么会喜欢他?我默默地打量李白,从外表上来说,他确实有一种让人无法说“不”的能力——就算是男生,也找不出第二个像我一样跟他打过架的人。

  也许是因为这个,让我成了李白交友史上的一大障碍,所以他才对我格外关注。

  “那课代表呢,她怎么样?”李白又说,“她老问我你的事情。”

  “为什么搞这么复杂?你可以让她直接来问我。”我吃完最后一口蛋糕,咖啡已经凉的差不多了,入口很苦。

  “信哥,我又不是查户口,你要是拿这语气和人小姑娘说话,以后谁还敢找你呢?”李白依旧在提女人,就差把“不开窍”这三个字写在脸上了,他越是这样漫不经心我越觉得暴躁。

  

  在他眼里,我到底算什么?我又想起他的检讨中提到的内容:同桌?普通同学?可供取乐的消遣对象?他就是这样看待我的吗?对此他至今都没有解释过。

  “无所谓,我不在乎,”我皱着眉放下咖啡,嘴里的苦味还没有散去,“想知道什么就自己来问我,干嘛要去问你?”

  “因为我们俩走得近啊,”李白杯子里的咖啡早就喝完了,他把勺子往里一放,“你要是不高兴告诉她们,我替你保密,就说给我听,好不好?”

  我瞥他一眼,又是这副笑脸……上次在姜老头跟前求情的时候,李白也是这个表情。

  “你是为了帮她们打探消息才约我出来的吗?”

  “瞎说,我才不干这事。只是你从来不谈自己,她们都说你人很冷漠……”

  “冷漠、傲慢、不好惹?”我打断他。

  “可你是我见过最有耐心的人。”李白没有看我,低头看着桌上喝完的咖啡发呆。

  

  我端起咖啡一饮而尽,感觉这化不开的苦中都尝出一点甜头来。今晚怕是睡不着了。

  我望了眼窗外,今天云很厚,桌上那顶棕纸小帽在阳光下忽明忽暗,我以为李白会继续说下去,但他没再说话。

  我和他沉默了多久?我没有数,只知道当我再次看向他的时候,李白正注视着我。

  “所以,连我也不能说吗?”

  “你想知道什么?”我没忍住松了口,但在听见他的问题时,立刻后悔了。

  “信哥你有喜欢的人吗?”李白语气很轻松,好像在问我今天天气如何。

  

  我心一抖,没想到他会这么直接。按李白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格,说有,他一定会追问,可我不擅长骗人。难道还能指望一个上一秒还在问我喜不喜欢别人、跟我讨论班上哪个女生长得最好看的男生,下一秒接受自己被兄弟暗恋吗?

  我突然希望自己不喜欢他,这样就能像东方曜一样,大大方方、肆无忌惮地跟李白分享日常,问他该怎么追对象,告诉他自己喜欢的女生,和他讨论什么样的女生是我喜欢的类型。

  而我注定不能把真相说出口,只能默默地坐在沙发上,假装沉默能代替回答。

  如果说没有,至少在李白面前,我的沉默已经让这个选项失去意义了。

  

  出乎意料的是,李白并没有追问,他自顾自地往下说:“不说也没事,一般也没人会实话实说。”

  还没等我松一口气,李白收回搁在桌上的手,缓缓坐直,靠到我身边,说话时呼出的热气吹过我的右耳,他用一种近乎低语的声音询问我:

  “信哥你……是不是对女人不感兴趣?”

  

  我呼吸一滞。

  

  -----

  从咖啡店离开以后,整个周末,我没有找过李白。

  以往李白还会发消息问我数学题,这个周末他也没再找我,我过得格外安静。

  我独自躺在房间里,把手机一关,闭上眼睛,脑海里又忍不住回忆起那天发生的事情。

  

  在好奇心方面,李白向来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。一道题只要开始写,他就一定会逼自己写出来——或者干脆不写。他管自己叫完美主义,但在我看来,他只是接受不了失败,所以面对问题有一种强烈的偏执。

  我早该想到的,在李白面前逃避没有任何用处。他会想尽一切办法,旁敲侧击地问出自己想要的答案。

  

  他问我是不是对女人不感兴趣。

  听到这个问题的瞬间,我才发觉,自己所谓的伪装,在他眼中根本就是再明显不过的问题。

  哪个心智正常的男生会像我一样,对女人兴趣缺缺?也许在这方面,李白比我自己更早地发现了我的问题,所以才写出那份所谓的“情书”。

  这一切都是他的试探吗?

  

  我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,甚至没忍住鼻息间嘲弄的笑声。这个问题显然无法用沉默回答,但当时我已经没工夫去想正常人会怎么做了,去他妈的正常人,我不想再装了,我甚至想直接告诉他:是,我就是喜欢男人,有什么问题?

  我毫不避讳地转过头,李白的脸近在咫尺。意识到问我的人是他,这句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。哪怕一步之遥,再也不能前进一步,我还是想和他继续维持朋友的关系。

  我对自己关键时刻的胆怯感到一丝无力,又试图从他浅褐色的眼睛里辨别他的态度。可他只是注视着我,不带任何个人情绪,我甚至猜不透他是认真问还是在开玩笑。

  

  满脑子胡思乱想,其实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。我想起他笑话我看耽美小说的时候,说自己性别男爱好女,那我算什么?

  既然如此,他又为什么要写一封“情书”来招惹我?我甚至不敢把这两个字问出口,因为我接受不了另一种可能。

  我当真了。

  

  想到这我心一横,干脆反守为攻,右手搭上李白的肩,学着他的样子,侧身在他耳边轻声问:“耽美小说看得津津有味,那你是不是喜欢男人?”

  说这句话的同时,我撑在身侧的另一只手有些克制不住地在颤抖。耳边传来不知是他还是我的心跳声,几乎盖过了呼吸。李白沉默了大约有两秒,突然笑了。

  “可以啊信哥……”他语气十分轻松,神色间带着点玩笑的意味,“我可不习惯当下面那个。”

  我们不约而同地笑了笑,先前紧张的氛围顿时消散,好像根本没有存在过。

  我和他都没有正面回答,但也没人再追问下去。

  

  李白的恋爱经历,我自然没兴趣打听,至于他为什么会选择单身,我也一概不知。突然发觉我对李白的过去同样知之甚少。但鉴于他过于熟练的动作,我想还是不要知道的好。人总是本能地逃避可能让自己感到痛苦的事情。

  

  浑浑噩噩地过了一个周末,结果周一险些睡过头迟到。我一路狂奔到学校,跑过操场瞥见台上拉起的横幅,才想起来今天开运动会。对于没参加项目的同学来说,今天只上半天课。想起当初我为了陪李白报的一千米,我突然觉得自己特别擅长自讨苦吃。

  

  前脚踏进教室后门,后脚就打铃了。今天上午姜老头不在,班上闹哄哄的。我的脚步在看清李白时顿住了。

  李白今天穿了一身白色西装,坐在座位上,身体微微前倾,前桌的女生正在帮他打领带。

  “都说了我不会……我只会系领巾。”

  “帮帮忙呗,课代表大人。”李白语气里带着点讨好的意味。

  “真搞不来,诶……韩信来了,你问问他吧。”前桌女生冲我招招手,我硬着头皮走了过去,总觉得一切都因为周五那杯咖啡不一样了。

  

  没等我想着该如何开口,李白抢先一步,挥了挥衣领下松散的领带问:“信哥你会吗?”

  我跑了一路,坐下时心脏仍在突突狂跳,说话时还有些喘。

  “抱歉,不会。”

  “那算了,”李白一把扯下领带,又松开衬衫最上面的两粒扣子,支起腿懒懒地靠在椅背上,“打什么领带啊,还是这样舒服。”

  

  一整节早读,李白都在跟前桌女生嘀嘀咕咕地唠嗑,好像又回到了当初刚见面的时候。不过聊的话题都挺正常的,比如问他为什么要穿这身参加运动会。那女生吐槽他穿得像司仪,李白颇为不服:

  “瞎说,那种场合根本不可能找我。我从小到大连伴郎都没当过。穿这身往新郎旁边一站,把人风头都抢光了,不知道的还以为结婚的是我呢。”

  “你也知道穿这身像参加婚礼呀。”课代表手里拿着课本,回头揶揄他一句。

  “没办法啊,领队必须穿正装。我这两天把家里衣柜翻了个底朝天,除了这件全是厚的,总不能大热天穿棉袄吧?”

  “学校不是有正装吗?”我问。

  “好不容易可以光明正大不穿校服,当然要换一身,”李白冲我眨眨眼,“帅不帅?”

  

  李白好像已经忘了周五问了我什么,也许他压根没放在心上,从头到尾在意的只有我一个人。

  我点点头,没再说话。

  

  李白这身行头招摇到了极点。数学课上他卡着点从厕所回教室,走的后门,数学老师眼神不好,还以为来了个新老师旁听她上课,问李白是哪位。闻言李白一背手,踩着锃亮的黑皮鞋,清了清嗓子说,免贵姓李。

  老师的笑骂声瞬间被哄堂大笑淹没,我坐在座位上,在哄笑声中发呆,好像被拉回了念检讨那天,一时有些晃神。

  

  如果可以重新来过,我一定会直截了当地问李白,为什么打着写检讨的名义写情书?你这么做到底有什么目的?是不是只是为了报复我?人总是在设想不可能发生的事时特别勇敢,因为没有如果。

  一上午我都心不在焉,并非因为下午的运动会,而是因为李白就坐我旁边,但我一句话都问不出。

  

  上午的课一结束我就跑了。

  坐在李白旁边整整四节课,我脑海中反复重播他问我的那个问题:你是不是对女人不感兴趣?

  记忆中的画面模糊又清晰,我不断想起他说话时轻飘飘的语气,注视我时无法辨别好恶的神情。就像往水里扔了颗石子,我凝视着这份有些模糊的画面,期望从中猜出他是否察觉到我喜欢他,是否觉得我恶心。哪怕李白早上用同样的语气和我打招呼,我也不相信我和他能像之前一样以朋友的身份相处了。

  

  当我意识到李白早就发现我不对劲时,和他相处只令我感到如坐针毡。尽管这会让他意识到我正如他猜想的那样,对女人不感兴趣。

  我还能怎么办呢?我没法像他一样,坦然地开一个不怎么纯洁的笑话打圆场,也早已错过了最好的解释时机。

  

  

  运动会开幕式我也没去。

  我跑到另外一栋教学楼,这里一大半教室都是画室和实验室。因为蚊子少、凉快,打完球我偶尔会跑来这歇歇。下午全校放假,楼里空荡荡的没有人。我一个人爬到顶楼,站在窗边望向操场。这里的视野很好,操场上的动静一览无遗。

  跑道上已经站满了人,李白那身白色西装太显眼了,我一眼就在人堆里找到了他,我们班的队伍在操场最右边。他手里拿着一块牌子,如果不是姜老头站在旁边,李白这身行头还挺像带班老师的。

  想到这里,我突然想起来姜老头说过,不参加开幕式要扣平时分。

  扣就扣吧。我破罐子破摔地想,大不了网上抄一份检讨交差。

  

  我背靠着瓷砖墙,外面的太阳很大,李白那身衣服亮得像一灯泡,就算不穿这身,他往人堆里一站也没人会不去看他。我不信他自己意识不到这点。

  李白手里举着牌子,挥着手让参赛的几个同学出列,还真有点带队的样子。

  他突然把牌子丢给体委,往队伍后面走去。

  

  在找谁?

  我呼吸一滞,起身把手撑在窗台上,太阳烤过的黑色窗栏有些烫手。

  操场上的白色身影快步移动着。

  他停在了课代表跟前,两个人说了几句话,入场音乐响起时,李白又走回队伍前面。

  我收回目光,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好笑。我到底在期待什么?

  

  心里空落落的,我不知道接下来该干嘛,瞬间没了继续看操场的心情。

  就算他猜出来了又怎样?李白都不在乎,我想这些有什么意义?

  思来想去,我准备干脆说破。性别男爱好男怎么了,又不是见一个爱一个——我怎么没早点想到这句话呢。

  我独自走下楼梯,操场上的音乐声夹杂着主持人介绍班级的声音,混成一团听不清的回声,我有些后悔没把书包带上,等会回教室说不定还要碰到他。

  

  走到一楼时,门外太阳很晒,两只猫眯着眼睛趴在台阶。我扫了一眼,没有上次那只三花猫,一只白猫挨着只黑猫,正在太阳底下打盹,不知道有没有李白喜欢的那只?我回忆了一下,那天他从衬衫上粘下来的猫毛也是白色的。

  “韩信!你还真跑这来了啊……”

  身后远远地传来课代表的声音。我回过头,看见她一副跑得气喘吁吁的样子,不明白她为什么来找我。

  “走吧,姜老师前面找你呢。你还有项目……”

  “你怎么找到这来了?”我往门外走去,这个方向并不通向操场。

  “李白说你会在这,”课代表语气十分不屑,甩了甩齐肩短发,跟在我后面小声抱怨着,“还差我跑两次腿,这人真是得寸进尺。”

  李白以前跟我打球的时候也来过这栋楼,我有些意外,没想到他会猜出我在这里。

  

  “行啦,话也带到了。他找你半天了,现在走不开,”课代表冲我挥挥手,“他还托我买吃的,我先走了。”

  “李白找我半天?”我转身一把拉住课代表,“他什么时候……”

  “他中午被姜老师喊去登成绩了,忙完光找你了,饭都没吃,”课代表好奇地打量我一眼,“是不是李白又惹你了?”

  我摇摇头,心中多了份难以言表的感觉。我突然发现自己是个极为矛盾的人,害怕被他看穿,又希望他能和我有一样的感觉。

  

  算了,我已经不敢做梦更进一步了,现在这样就很好了。

  “吃的我帮他带吧,谢谢你特地跑一趟。”我收回手,得知李白在找我以后,又觉得自己有些幼稚,多大的人了还在玩失踪的把戏。

  他是怎么想的?我又在想什么呢?

  

  课代表大度地摆摆手,跟着我往另一个出口走去。想起李白先前说,课代表曾向他打听我的事,我便直接开口问了她。

  “没有呀,”课代表十分诧异,突然反应过来我话中的意思,她狠狠跺了一脚,“瞎说!谁打听你了?你跟李白真是一样自恋。”

  她头也不回地跑了。

  

  我望着课代表离开,突然有些羡慕。她是女生,可以大大方方地把自己的感受说出来,而我不用说就能想到说出口的后果。李白一定会瞪大了眼睛,再扯几个不会让我尴尬的话题,然后小心地问我:那咱俩还是兄弟吧?

  而我连一句“你少自恋了”都说不出口。没有什么比喜欢的人明说只能做朋友更伤人。

  可在此之前我从没想过,李白会为了找我连饭都没吃。

  我想象了一下他为了找我四处乱跑的样子,在他眼里我有这么重要吗?

  

  这几句话又让我多了些期待。我独自跑去食堂买了些点心,蛋挞、煎饺、南瓜饼、豆沙包,我不知道李白爱吃什么,就都买了一遍,一只袋子里分开装了四个,阿姨递给我的时候,就差把“你是不是来找茬”问出口了。

  提着一袋子点心赶往操场。操场的入场音乐早就停了,只有偶尔响起的吹哨声,掺杂着含糊不清的项目集合。校门口陆陆续续地有人往外走着。太阳晒得我有些睁不开眼,一想到等会要在太阳底下跑一千米,我只希望这辈子都不要有第二回。

  

  找到李白的时候,他手里正撑着班级的木牌,和姜老头站在树荫底下唠嗑。

  “你怎么在这呢?”我从李白身后拍了拍他,顺手把吃的递过去,他回过头看到我有一丝惊讶,又毫不见外地搭上我的肩。

  “信哥,你可算来了,”他接过点心,笑了,“咋是你帮我带的?是不是心疼课代表替她跑腿啊?”

  “不吃就还我。”我瞥了李白一眼,姜老头就站在旁边,他在说什么胡话。

  

  李白嘻嘻哈哈地说了声谢谢,接过后冲姜老头挥挥手:“老姜,现在人都齐啦。难得没晚自习,你早点回去吧。我替你看着。”

  李白和姜老头这么熟?不知道的还以为李白跟他是同事呢。我有些没看懂,还没等我想明白,姜老头开口问我:

  “韩信你好点了没?人不舒服就早点走,我去帮你打声招呼。”姜老头看着我,语气中的关切让我有些恍然。本来以为他看到我缺席会把我骂一顿,不知道李白说了什么,如今这态度倒让我有几分羞愧了。

  李白转头看向我,搭在我肩上的手悄悄点了点我的肩,冲我眨眨眼:“对啊,好点没啊?”

  我连忙点头说没事。目送姜老头走出操场,我还有些没缓过神来。至少在此之前,我一直以为老师对我的态度好坏只和成绩有关,从来没想过有一天姜老头会这么和风细雨地关心我如何。

  也许所有事都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。

  

  肩上的手一松,李白碰碰我头发,我回头看他,李白默默收回了手,抹了一把额头上热出的汗,哪怕是树荫底下,穿这身白西装也不凉快。

  “我和老姜说你人不舒服,上厕所去了,”李白摸出张纸巾擦了擦汗,“一千米临时提前了。体委说找不到你,我从教室找到食堂也没看到你,要入场那会老姜来了,只能喊课代表替我跑一趟。”

  原来是这样。

  

  “谢谢,麻烦你了。”

  “我不都说过了嘛,用不着这么客气,”李白晃了晃手里那袋点心,“信哥你吃了没?咱俩分一分?”

  “这些是给你买的。我不知道你在找我……已经吃过了。”

  李白什么也没说,轻轻地“哦”了一声。我总觉得有些内疚,但不知道该说什么,只希望这些点心能合他胃口。

  一千米的项目集合时,明明广播的声音很小,我却听得格外清楚。没等我说话,李白抢先一步开口:“去吧,信哥。等你跑完我来找你。”

  他笑着冲我挥挥手,手里的点心一动未动。

  

  我同他道别,心里却仍旧在想。李白是不是生气了?但我从未看他生过气,好像什么事都惹不恼他,他脸上永远挂着笑。

  站在起跑线上时,我蹲下身系紧鞋带,决定等跑完把李白逮住,再把心里的问题一股脑地问个清楚。

  我不想再纠结了。

  

  这样热的天跑一千米,称得上是一种折磨。还剩最后两百米时,我只是在机械地挥动胳膊,迈开腿往前跑,眼中只有终点,还有跑在前面的人,根本没空去想别的。唯一的感觉是汗从脖子上流下来,风一吹很凉,好在头上的汗没有流到眼睛里。

  终点只有裁判,路过跑道的学生也没有白西装——全程我只走神了这一次。

  跑过终点时,我两条腿已经不是自己的了,酸得站不住。我连裁判报的数字都没听清,直接单膝跪在了地上,好在两只手及时撑住了跑道,没有倒下去。不然可能得把裁判老师吓得够呛。

  我大口地喘着气,要不是有人拉我起来,都想就地躺倒了。

  

  “信哥?”耳边的声音很熟悉,是李白。

  我半闭着眼,答应了一声,他扶着我慢慢站起来。我右脚脚踝有些疼,大概跑前没活动,扭到了。虽然不是什么大问题,但只能先半靠着他,勉强往前走。李白一手扶着我的胳膊,另一手揽着我的肩,被我蹭了一身的汗,他什么也没说。

  低头走了几步,我缓过劲来,抬头看他的时候,李白收回放在我肩上的手,换了只手扶着我,还没等我开口,他拿着瓶矿泉水贴了贴我脸,凉凉的。

  “给你买的,去歇会吧。”

  “我第几?”我接过水,甚至都忘了谢他。

  “第三,”李白又帮我拧开瓶盖,再递还给我,“和第二没差多少,怪我,害你多跑一趟食堂。”

  “要不是你找我,我都不知道比赛提前的事,”我仰头灌了一口,凉水下肚,总算有了活过来的感觉,“我该谢谢你。”

  

  李白笑着摇摇头,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。我问他班级参加的情况,得名次的人多不多,没话找话的样子好像姜老头附体,李白一一回答,不知不觉从操场走到了长廊,他的手依然搭在我胳膊上。

  “你不是得一直在那吗?”我问。

  “没事,东方曜替我看着呢。老姜都走了,”李白挑挑眉,“不然你以为我催他走干嘛?”

  大部分比赛结束的人都直接回教室拎包走人了。尽管长廊离操场很近,却没人会跑这来歇脚。我摸着长廊的石柱坐下,太阳依旧很晒,李白在我跟前站着,并没有坐下。

  

  “你和姜……老师还挺熟的?”我攥着矿泉水瓶随口问他。

  “是啊,我的语文基本都是他教的,”似乎猜出我会问什么,李白又说,“老姜和我住一栋楼,以前我每周都找他补课。平时放学家里没人,就跟着他去食堂蹭饭吃,保安都当我是他孙子呢,后来我干脆考这来了。”

  “看来这食堂的饭还挺好吃的。”

  我们对视一眼,笑出了声。李白挨着我坐下。

  

  “老姜挺开明的,你还记得那份检讨吗?”李白看向我,“他知道不是你写的。”

  我笑容一僵,不知道李白为什么突然提这回事。

  很奇怪,明明我比赛前还想着,一定要把所有的困惑当面问他一遍。但当这个问题从李白的嘴里说出来,我又退缩了。

  我被自己七上八下的心情搅得一头雾水,从来没什么事情让我如此矛盾过。只能喝水掩盖自己此刻的心情。

  

  李白并没有等我回答,自顾自地继续说着:

  “放心,老姜就喜欢当和事佬,咱俩和好就没事了,”李白低下头不再看我,左手拇指一遍遍抚过手背上的关节,语气有些无奈,“老姜后来还骂了我一顿。说我说话不过脑子,有时候挺伤人的。他说人家要不是把你当朋友,早就一拳揍上来了,还帮你缝扣子。”

  

  我听到这句话,手里的矿泉水差点滚到地上,呛得连连咳嗽起来。惹了事班主任还替我说话,长这么大倒还是头一回。

  李白帮我拍背顺气,见我缓过来,又不说话了。

  

  长廊很安静,除了我和李白没有任何人。阳光落在背上,热得有些发汗,风一阵阵地吹,并没有太大的用处。

  “信哥,那我先走了。”李白刚想起身离开,被我下意识伸手一把拉住。搭上他手的时候,我们两个都愣了一下。

  心里想问的问题像沸腾的气泡,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。我搜刮肚肠,终于找到一个比较合适的问题:

  “之前的点心……你喜欢吃哪个?”

  说出口的时候我就后悔了,这有必要现在问?万一他吃都没吃……

  “三个甜的都很好吃。剩下一个煎饺……买水的时候拿去贿赂东方曜了,让他替我守着,”李白解释说,“他对象今天带队,所以留晚点没事。”

  

  我应了一声,刚想收回手,李白又坐了下来,搭上我肩的时候我心里一紧。

  放在以前,男生之间搂搂抱抱很正常,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动作,但经过周五的事情,我没法用以前的心态对他了。

  我不明白,为什么喜欢一个人的时候,下意识的反应竟然会是避开他。

  “其实我也有个问题想问你。”李白注视着我。

  

  可能是察觉到我下意识往另一边挪了挪,李白贴了过来,与上次不同的是,这一回他眼中多了些难过。

  “为什么怕我?你到底在怕些什么?”

  有那么一瞬间,我好像又回到了咖啡厅。他也是这样看着我,而我的左手也像今天一样撑在另一侧,我挪了挪手,才发现手心下的石面都被我焐热了。

  “我没有怕你。”我挪开目光。

  

  我后知后觉地发现,所有的举动在设想中都过于美好,因为不需要真的去尝试。当我面对自己预想中的情景,我才意识到,每一句说出口的话都承担着货真价实的风险。而我从来不是一个赌徒,哪怕答案只有是与否,哪怕成功的概率超过50%,我也不愿意尝试。我不想冒任何失去他的风险,去赌一个可能失败的成功。

  

  我本以为李白会继续追问,但他并没有再问什么,搭在我肩上的手转而拢了拢我耳边的头发,缓缓收了回去。

  “信哥,你不是好奇我喜欢的猫是哪只吗?我带你去看看?”李白随口转移了话题,和那天一样,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。

  

  我不明白为什么李白的思维能跳跃的如此之快。愣神的空当,李白已经站起身,双手插在裤兜里,似乎是真的打算带我去找猫。

  我只得一道起身,李白转向我。

  他靠近我时,我以为李白准备和之前一样,勾肩搭背地继续跟我唠嗑——他是一个很喜欢肢体接触的人,一开始我还有些不适应,后来发觉他跟男生都这样,次数多了也就习惯了。

  但是当他上前一步抱住我的时候,我并没有反应过来。

  

  “抓到了,”李白的下巴靠在我肩头,轻轻地叹了口气,“就是不知道,他喜不喜欢我。”

  李白的呼吸落在我颈边,但我只能听见心跳,好像头上蒙了个袋子,整个脑袋都被“咚咚”的心跳声盖住了。

  我想了无数种可能,唯独没有想过李白会和我抱着同样的感情。

  

  “……我付出过很多爱,但她们只是享受被我喜欢的感觉。可我谈恋爱是希望有人来爱我。”

  “信哥,我本来想藏一辈子的。做朋友永远不会有厌烦的那天。但很多女生来跟我打听你的事。就算我什么也不说,你也迟早会发现她们喜欢你。我还知道,你比她们想象中更好。”

  李白长长地叹了口气,环在我背后的手圈的更紧了。

  “犹豫好久,我还是想问你。信哥,你可以给我一个机会吗?”

  李白说话声音很轻,我从没想过他有一天会用近乎试探的语气和我说话。他挨着我左耳,我只觉得耳边有什么顺着耳廓划过,又软又凉,也许是他的脸,或是他的嘴唇。

  

  “算了,你就当我在胡言乱语吧……”也许是看我半天没说话,李白缓缓起身,松开了手。浅棕色的眼睛与我对视的那一刻,我只觉得心都快被他的目光融碎了。

  不知道哪来的勇气,我侧过头想亲一下他的嘴唇。但俯身的时候,鼻子先碰在了一起。他呼吸一顿,轻轻笑了笑,主动偏了偏头。

  原来男生的嘴这么软。

  

  

  在之后的日子里,我反复确认了很多次,直到他求我消停消停。

  三年就在学习和胡闹中一晃而过。

  很多年以后,我坐在床头问李白,亲女生是什么感觉?

  李白没回答,起身飞了我一个枕头,警告我不要妄想实践出真知。不然就学我当年一样玩失踪,让我尝尝找不到对象是什么感觉。

  “想上天是吧?”拍在我身上的枕头一沉,他扑到我身上,一把将枕头抽走,“是不是对你太好了?今晚我要翻身做主人。”

  

  我熟练地把李白压回身下,看他躺在乱哄哄的被子里,衣衫不整。浅褐色的眼睛,高挺的鼻梁,他的嘴唇近在咫尺。

  从身体到感情,我们始终保持着一种亲密的默契。我把手伸进他T恤,刚洗过澡的皮肤又潮又烫。我低下头,在湿润的吻中,好像又回到了当年。

  真是个长不大的幼稚鬼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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ε(*・ω・)_/゚:・☆鸡哥友情赞助后续🎉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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